少年江湖路

    
    一连七日，沈燕阳林书等人守在坟前。林书就在坟前教沈燕阳招式。他不会武功，可他是一个好老师。他将平云飞燕画出来，并附上了要点，也成了一本小册子。平云飞燕行云流水，整个过程干脆利落，重要的地方在腿上，不仅要力量大，更要速度快。/p
    沈燕阳得了祝亭云的功力，学起平云飞燕来进步神速。林书在一旁看着，觉得招式力量都不错。沈燕阳也不是平庸之辈，即已学得这一招，又有林书指点，也能化为己用了。/p
    今日是祝亭云头七，京城一连下了七日的大雪，今日才停。沈燕阳拜别祝亭云就要走，林书道：“沈掌门要去哪里呢？”/p
    “我一直都没什么争斗的心思，但如今盟主已去，我须回到武林，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去摆平，我不能袖手旁观。”沈燕阳说罢要走，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对林书道：“林书，早点离开吧，不要走江湖，江湖不像你所想的那样自由。”/p
    说罢沈燕阳抽身而去，林书一个人坐在地上，地上有许多积雪。他想起叔父也曾经劝自己不要牵扯进江湖。/p
    叔父让自己快走，步摇也让自己快走，铁扇也让自己快走，如今沈燕阳也这样劝自己。他不知道是不是该走，叔父死在简素心手上，自己真的可以走吗？林书早就没有了选择，他一直在走，可是却离江湖越来越近。他有点疲倦，可是他没有回头路。/p
    林书在祝亭云的坟前坐了许久，也不觉得冷。四下无人，他听风吹过松林的声音，那声音浑厚又苍凉，仿佛能看见海边，寂静的夜里海浪一阵阵。今夜初八，本是吃腊八粥的日子。墨色天空还有一弯明月，照着满地积雪，松林因月光雪色而变得清远高俊。偶尔会有点响动，许是鸟吧，扑腾翅膀震落一两团松林上的雪，泻沙似的落在地上。/p
    林书一身白衣，头发用白布条挽起来。他将酒连斟了三杯，倒在祝亭云的坟茔前。从腰间取出一支箫吹起来。那声音呜咽愀然，同那风过松林的声音相配。箫声像空谷的哭声似的，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一阵一阵的哽咽。树上的麻雀都听不下去了，成群地飞走，只扑落许多雪团。林书一边吹箫，一边掉眼泪。自古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p
    远远地有轻轻的脚步声传来，来人披了件月白色的斗篷，撑一把描着红梅的伞。走近来时，才看得出是阮中琴。/p
    她走到林书面前，林书正背靠着墓碑吹箫。林书知她来了，也不曾抬头，她跪在地上，撑着伞，天上又纷纷地飘起雪来，她一句话也没有说，眼泪也掉下来，滴在林书的箫上，蓝棋方停下。/p
    林书这才问道：“你怎么来了？”/p
    “我知义兄在这里，天冷了，来看看你。”阮中琴温柔道。/p
    林书沉默起来，这里多安静，一个人也不会有。/p
    阮中琴知他有心事，也坐下来，同他并排，将伞放在一旁，任雪花飘落在身上。慢慢道：“宁城发大水的时候，爹爹本可以逃，可是他没有。他说他是宁城的父母官，他不能就这么走了。爹爹救了几个百姓，最后不行了，拼死救出我来。他说，就算他这次活下来，他也会永远活在悔恨之中。救一个算一个，即使死了，心中也无憾。此前我总绕不过这个坎，只是如今，我能释然了。”/p
    “为何？”/p
    阮中琴抬头看看天，又看看祝亭云的墓，道：“爹爹和祝盟主选的一样。身为盟主，祝大侠没有选择。他当然可以逃，可以领着武林中人和朝廷作对，可是那样只会死更多的人，只会有更大的牺牲。如果他一个人逃了，他不会原谅自己，就像爹爹作为一个父母官，有他的使命一样。世上有许多事都可以选，你可以破罐子破摔来一个鱼死网破，也可以不闻不问苟且偷生。但是最好的选择，是站出来承担。祝盟主所做的，让我敬佩，也让我理解了爹爹。他们都有自己的责任，每个人能走自己想走的路是一种能力，而走自己该走的路，则是一种责任。扛起自己的责任，就是承担。”/p
    林书听阮中琴说话虽慢，却又坚定，这同往日里那哭哭啼啼的阮小姐判若两人。不过她的一席话，却宽慰了林书。林书道：“我也有我该走的路。”/p
    阮中琴微笑着点头，道：“义兄有义兄的路，中琴也有自己的路要走。”/p
    林书这才释然，起身又敬了祝亭云一杯酒，郑重地跪下拜了三拜。阮中琴亦如是。/p
    眼前的山水明月，还有积雪，林书的身上已积了许多雪。当下林书心中颇有些感慨，作诗一首以告慰祝亭云：/p
    孤身赤胆赴牢关，拂袖空余白骨还。/p
    豪杰何须高冢起，一轮明月照青山！/p
    阮中琴听罢此诗，深感慷慨大气，形容祝亭云再合适不过了。两人踏雪而还，林书撑着伞，雪地里亮堂，不用灯也瞧得见。/p
    望着他们离去背影的，是铁扇。他们也已听闻祝亭云的死讯，急急地赶来。碰见沈燕阳，方知埋在此处。他们到的时候，林书和阮中琴正坐着。铁扇要上前，御剑飞鸿拦住了她。待他们走后才出来。/p
    御剑飞鸿在坟前跪下道：“祝盟主，我们五鬼历来不被名门正派所重。然您是例外，您有胸襟，也有胆识，一直以来，我们对您颇为敬重。黄泉路上好走！请受我们五兄妹一拜！”/p
    说罢五人都跪下，深深拜了。其他人要走，铁扇却望着林书离去的地方发呆，和尚道：“你是在看那小子吧？别看了，我看他跟那姑娘谈得来，你别看了，人都走了。赶明二哥我给你再抓个长得好看的便是。”和尚大嗓门笑道。/p
    铁扇心里颇不是滋味，御剑飞鸿道：“不过才见过几次面，过不了多久就能忘了。”/p
    “可是，”铁扇还想说什么，月音娘子道：“小妹，林公子心善，是个好人，可是他跟我们不一样，江湖路不适合他。他只合该找个闺秀，过他的安稳生活。我们和他之间，隔着许多。”/p
    铁扇这才不说话，望着那离去的脚印，停了许久道：“那我们，走吧！”/p
    跛子道：“此去天山，我们五人闭关修炼一年，再出山时，便可大增功力。岂不美哉？”/p
    五人离去，消失在茫茫大雪里。江湖朝野都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中，这平静的样子地下，又藏着更大的波澜。/p
    京城入了腊月，一片欢乐祥和，家家户户都在筹备着新年。郑寻的四合院里头有几株梅花，冬日里开得正好。一切似乎都好了，国泰民安，没有武林杀戮，也没有政治阴谋。/p
    朝中事务繁杂，景帝朱祁钰皇子早夭，再没有皇子。京城名妓李惜儿似乎深得他的喜爱，一时间风头无两，纵情声色，身体状况大不如前。/p
    任谦本打算回华阴，林书道：“已近年关了，天气寒冷，路上不好走不如就在京城待一阵，待过了元宵再回华阴。”任谦第一次来京城，倒也觉得林书此话在理，便修书一封报与家中知道，留在郑寻这里同林书作伴。/p
    任谦此前不曾见过金步摇，因此对阮中琴的模样倒不意外。/p
    付老板南下卖木头去了，河道疏通，早点卖货便能早有进账。/p
    林书待阮中琴如亲妹子一般，事事周到，亦不曾生出其他心思。/p
    任谦对京城不熟，林书便带他四处转转，林忆年纪小，同街上其他孩子玩得欢乐，也不缠着林书。/p
    自祝亭云之后，京城再没有杀过人。人是善忘的，要活着总得忘记痛苦，人们忘记了痛苦，获得短暂的幸福。/p
    喧闹的街市并不让人觉得吵，经历了这么多事有点人气是好事。雕花马车挂着红灯笼时不时经过，那是贵人家的马车。还有许多小贩在街边叫卖，四处张灯结彩，戏台上唱着热闹的戏，孩子们在戏台下追逐打闹。也有坐在爹爹肩头的孩子看着杂技表演。这座城终于再次热闹起来。/p
    任谦倒是很开心，他似乎跟个孩子似的，永远充满好奇。走得累了，找了个小茶馆吃茶，林书跟任谦说话，任谦也没听见一般。他顺着任谦的目光看去，原来是陈遗爱在舞鞭子。/p
    林书也意外会在这里遇到陈遗爱。之前听说陈遗爱走了，不曾想还在京城。/p
    谁知任谦念叨起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p
    “你这是什么毛病？念起诗来就不结巴了。”林书大吃一惊，因为任谦自小口吃，如今竟念起诗来，不磕不绊。林书没想过他为何念这句诗，只因他不结巴而欣喜。/p
    陈遗爱舞罢，有许多给钱的，林书等她弄完，去唤她过来。陈遗爱亦不曾想会遇见林书，她又是个性情豪爽的人，自小在爹爹的赌场长大，三教九流的人都接触过，男女大防皆不在意的，爽快地和他们一桌吃起来。/p
    想来任谦是第一次见这般女子，陈遗爱坐下时本在他旁边，他觉得近了忙起身换了个方位。陈遗爱瞧了，道：“我又不会吃了你。”/p
    任谦脸唰的红起来，因是晚上也看不真切，他结结巴巴道：“不是，我是，是，怕，怕，”/p
    这任谦又结巴起来，让林书觉得此前自己所闻是错觉。如今只当任谦是口吃又犯了。/p
    陈遗爱见任谦说话如此，一把拉过任谦的手，拉他坐下，道：“我自小如此惯了的，你们若是跟我讲规矩，我倒不自在。都说女子该贤良淑德，规规矩矩，可我生性叛逆，偏不爱做个好女子。你们若是非同我客气，便不要坐了。”/p
    此话一出，林书也让任谦就同陈遗爱一道坐了。三人又点了茶，并些桃酥小食，一边吃一边说着许多事。/p
    陈遗爱离了付玉筝他们，便在京城另寻了住处，祝亭云的事她也听说了。如今在京城做许多杂活，也没有固定做的，倒也能混口饭吃。/p
    林书劝她回付府居住，陈遗爱断然拒绝，道：“我若去了，只会给他们添麻烦，不如一个人，自在洒脱。况且，你义妹阮小姐整日哭哭啼啼，我同她处不来。”/p
    陈遗爱这话引得林书笑了，又解释道：“义妹她已许久不哭了，她也不是那般柔弱之人。”/p
    “呶，说了吧，你们都爱向着她。”陈遗爱灌了一口茶，顺手拿起桃酥饼。/p
    林书也不知怎么回她，又道：“近年关了，你一个人在外，不如等到除夕夜，我们几人聚在一处，都是无家可归的人，一起过年守岁，岂不和美？”/p
    陈遗爱这才同意，道：“那你们便等着我，我除夕夜必去。”/p
    期间又谈了许多，任谦说话慢，总插不上话。陈遗爱上身梅色红袄，下身蓝色襦裙，谈至欢处，解了袄子第一个扣子，修长白皙的脖颈任谦不由自主地去看。倒是陈遗爱发觉任谦总不说话，问道：“你这般安静么？倒显得我太聒噪。”/p
    “没有，没有。”任谦忙摆手，手抬起来伸开时经冷风一吹，他才发现自己手心上已经汗涔涔的。/p
    陈遗爱笑了，吃了一口桃酥饼，端起茶要喝，却有来人撞了一下，陈遗爱没托住茶杯，茶水洒在地上，好在地上不曾铺砖，只是一般泥地，茶杯只沾了些灰，不曾碎。陈遗爱伸手要去捡，任谦已先捡起来了。因他胖，个子也不高，眼睛也小，笑起来只剩两条缝，却有几分可爱。然可爱形容男子终究不妥，但陈遗爱心中只闪过这词，脱口而出道：“你有几分可爱。还不曾问过你名字。”/p
    陈遗爱对任谦笑的时候，任谦突然很紧张，问他名字，任谦道：“任，任，任，”最后那“谦”字就像黏在了嘴巴里一般，怎么也出不来。/p
    惹得陈遗爱又笑抿嘴笑了。今日陈遗爱两边各编了两股小辫子，上头又缠着红线，底下缀着几颗红豆珠子。笑起来辫子同红珠一起摇晃，轻轻从任谦眼前荡过，任谦的心也随着那珠子一荡一荡地。/p
    陈遗爱道：“我当然知你是人了，难不成还是神仙么？我是问你叫什么名字。”/p
    任谦终于挤出两个字：“任谦。”/p
    “任谦，这名字不错。谦谦公子，温润如玉，大概就是这种。我记住了。”陈遗爱玩弄着小辫子，对他们二人道：“你们从小就认识了么？”/p
    三人复又交谈起来。约莫坐了半个时辰，陈遗爱见已很晚了，起身告辞。林书也不留她，任谦想要说什么，总说不出，叫了一句“陈姑娘”。/p
    陈遗爱才走两步，回头笑问：“还有何事？”/p
    任谦将桃酥包好，递给她道：“我见姑娘，姑娘爱，爱吃这个，把它，它带着，回去吃吧！”/p
    陈遗爱还以为有何大事，见任谦一番好意，便收下道：“谢了！”转身消失在人群里。/p
    林书见任谦还盯着陈遗爱离去的方向看，早已明白任谦心意，拍着他肩膀道：“人已走了，我看你的心也跟着走了！”/p
    这番打趣，任谦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转身也要走。林书笑而不语，不再开他玩笑。/p
    林书本是个心思细密之人，却不曾发觉陈遗爱喜食桃酥饼。/p
    这世间心细之人有，心粗之人也有。然粗细不过本性，都不如有心。倘若遇见了在意的人，在意的事，心自然细起来，是为有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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