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花木扶疏,几人甚是引人侧目。
白翰哲将夜云夕抱回自己暂居的院落,命了八名护卫在院门外横刀把守。
一间屋子,干净非常。八扇楠木敞窗,南墙下一张罗汉床,地中央一张金丝檀木八仙桌,一尺高富贵祥兽香炉里香雾渺渺,门里一扇山水画的水墨屏风,余下再无它物,简单而奢华。
夜云夕坐在八仙坐一侧,目光淡淡地看了一圈,暗道:“倒与白翰哲为人很是相符。”最后将目光定在十几步外浓墨重彩的山水屏风之上,随着墨色变化……幽暗目色渐渐风云变幻。
清风微透。
香雾飘摇,却吹不散某人包含深情胶凝的目光,和那让人感到莫名压抑的空气。
一心畔惦的心上人就俏生生的坐在触手可及的对面,心血沸腾的白翰哲一时间竟不敢言语。
“咳咳。”夜孝义轻咳两声,缓和着气氛问道:“莫北离此千山万水,将军此番回来想来会多住几日?”
白翰哲恋恋收回目光:“自是要多住些时日。”话锋一转,道:“家父一直挂心我婚姻之事,此番回来正是准备迎娶夕儿。”
夜云月听完不免一惊,膛大一双乌溜溜的眸子左瞧瞧姐姐,右看看白翰哲,一个花容月貌,一个英雄气度,确确是天成佳偶。心里想着……不禁开始细细端详起白翰哲的相貌来。不禁和昨日那个憨傻之人自心里做了一番比较。虽然相貌上远不及那个呆子俊美……忽然心思一顿,一巴掌拍在额头上,痴语道:“傻子和将军怎么能相提并论,傻了、傻了、我也傻了。”
一个人的自说自话,听在同坐三人耳里,一个糊涂,一个黯然,一个淡然。
“其实……云夕她……。”夜孝义黯然神伤的话还未说完,夜云月的肚子恰在此时唱起了空城计,咕咕叫的十分响亮。
白翰哲深深望着云夕,朗然起身:“是我疏忽了,我这就去厨房给你安排饭食。”
“姐姐如今可好?”夜云夕忽而问道。
白翰哲身子一顿,目光闪了闪,道:“染了风寒。长姐已将人安排在一处僻静的院子里,派人服侍着。”
“我想去瞧瞧。”夜云夕定定地回望着他。
“我去安排午饭。”转身人以出了房门。
“他,这是同意还是没同意呀!”夜云月疑惑目光自消失的背影转向亲亲姐姐。
夜云夕微微阴沉下脸。白氏会不会轻而易举地放过姐姐……至于白翰哲……她又能拿捏住几分……。
且等着吧!
一柱香的功夫,白翰哲去而复返,脚步湍急,早已失了往日的深沉稳健,可见他内心对夜云夕是何等的放不下。左脚刚欲踏进门槛,左侧甬路一家丁急匆匆追至身边,恭谨地低声说了两句。
白翰哲面色一沉,罩了一层冰霜。深深望了一眼门里,咬着后槽牙低骂了一句:“阴魂不散。”折身随着家丁离去。
八菜一汤,荤素俱有,样样精致。
夜云夕惦记着姐姐,只草草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盈盈起身,步履飘浮地走近门里的那扇山水屏风,静静驻足。
半响,抬起素白小手素净的指尖缓缓地随着岭峻的山势高低起伏……叠峰峻岭,颇有入天之势,一道飞瀑自最高的山峰垂流直下,落入山腰处的深潭。
水雾弥漫似落入了她的眼中,白净的素指颤颤停在深潭处。这里……就应该是当年她与沈子墨未曾到至的九天飞瀑,不想,竟然在这里相见。
郁结百转,心头血如烧开了的沸水在胸膛里翻腾滚搅,继而一股腥甜直涌喉间,慌忙捂住嘴唇……。
不知过了多久,夜云月拍着圆鼓的肚皮,一脸食足道:“哇!这里的厨子比咱府里做的好吃多了。”
夜孝义再不知瞟了夜云夕多少眼之后,放下象牙筷子,终于决定将盘桓在心里多时的话说出来:“二妹何不求求白将军,靖安侯府和公主府是亲戚,兴许能退了和……那人的亲事。”傻子二字,他实在无法用在俊美纯真的慕容轩身上。
“亲戚?”夜云夕幽幽转身。
夜孝义道:“妹妹不知吗?现今的靖安王妃同公主府的慕容老夫人是姐妹。”
夜云夕苍白的面色一怔,呆了片刻,细声喃喃一句:“真巧。”
再无它言。
屋子里只余下三人的呼吸声。
少顷,门外脚步叠杂声起。
夜云夕深吸一口气,收了神情一如往常,绝美的容颜上挂着一抹淡漠,一抹疏离,眸光幽深地瞧着屏风外进门的那抹身影。
“让贵客久等了。”爽朗的声音方落,白氏携着两个婆子已绕过屏风,一眼瞧见立在屏风前的夜云夕,虎目圆睁,写满惊艳。望了片刻方回神,一伸手拉过夜云夕的手腕,亲昵道:“难怪翰哲为了妹子魂牵梦绕多年,今日一见果然是世上少有的美人。”
二人在八仙桌旁落座,婆子命人撤了残席,沏上香茗一一奉上。而后恭敬的退到门外,与那八名护卫立在一处。
夜孝义和夜云月起身见礼,白氏还了礼,望了夜云夕道:“老早就有心过府去瞧瞧妹妹,奈何翰哲嫌我相貌粗陋,嗓门粗噪,恐惊吓到妹妹,故而一直无缘相见。”
望着面前的白氏,相貌上的确与白翰哲大相径庭,身膀体壮,虎目圆脸,满脸的横丝肉,看上去十分凶狠。毫无一点女子娇柔之态。
“夫人客气。云夕久卧病榻,此次抱病而来,实则有求于夫人。”
开门见山。
白氏互虎目精光一闪,亦开门见山地说道:“对于令姐云烟所做下的错事,我身为一家主母亦有一份责任。我现在委实悲痛万分,实难……。”执起白帕按了按眼角,缓了口气再说道:“妹妹今日抱病前来,我定会给你个说法,只是嘛……。”拉长了余音,就此顿住。拿一双虎目闪闪烁烁地盯注在夜云夕那张花颜上。
夜云夕心头一紧,面色不改。柔声道:“夫人想要什么不妨直言。”
白氏目光定定:“要你。”
夜孝一惊,万没想到,她会如此一说。
“不行。”夜云月一听便急了。
忽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急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大姐犯的错事,断没有我二姐去死的理儿。二姐我们走,咱再想旁的办法。”上前去拉夜云夕的胳膊。
夜云烟在府里当姑娘时,就顶瞧不上云月跳脱的性格。对其总是冷言厉色不是罚抄书就是罚禁足……在她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深刻阴影。故而夜云烟在云月心里远没有夜云夕亲厚。
白氏瞪了一眼夜云月,并不加以理会,继续对夜云夕说道:“妹妹此次可得好好谢一谢翰哲,我家翰哲一向最、最痛恨官场里那些徇私舞弊,贪赃枉法的肮脏龌龊事。为此不知得罪了多少权贵……这回竟为了妹妹,怒闯知府大牢,着实令我这当姐姐的吃惊非小。也足以见识他对妹妹的——情深。”
……情深……
她对沈子墨又何尝不是。可……那又如何?夜云夕目光凄然道“可惜,我们此生都无可能。”说与她听,又何尝不是说与自己。
“姐姐?”夜云夕急唤道。她真怕夜云夕犯了糊涂将自己折进去。
“云月坐下,夫人所言并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不是?”夜云月将信将疑地松开亲亲姐姐的手臂,如老母鸡一样护在云夕身边。警惕地盯着白氏。
“都说夜府兄妹感情深厚,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白氏心中多了几分把握。
夜云夕淡淡地瞧着她,“我自知夫人不缺银子,它也无法打动夫人的心。我这里有张地契,不知夫人能否满意?”说罢自腰间的荷包里拿出一张泛了黄的纸,双手恭恭敬敬递向白氏。
白氏抬手接过展开细瞧。
半响未动。
夜云夕颇为紧张地拿眼凝着白氏。
白氏抬眼瞧着云夕,一字一字道;“韵、秀、山、庄,的确令我十分心动。当年我愿意花百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你都不肯卖。”淡淡叹息一声,违心道:“如今人都已经去了,我空要个庄子,何用!”按着原有的折痕一下一下折起来。,按在桌案上推还至夜云夕手旁。
竟然没用,云夕黯然垂目,一颗心仿佛被人攥在手掌心儿里,不断地收紧……。
夜孝义一听‘韵秀山庄’四字时猛然骇了一跳,伸长脖子目光死死盯在白氏拍在桌案上的地契。十分震惊。那是他爹为娘亲建的庄子,代表着爹娘的爱情。
白氏拿眼角挑了一眼夜孝义惨白的脸,继续说道:“莫不是妹妹瞧不上侧室的名分?”她思来想去,唯想到这个可能。
“侧室?”夜云夕咬着牙问道。
白氏浓眉一挑道:“妹妹不知?”
夜云夕徐徐摇头。
她自被幽闭在府里以后对外界什么都不在上心,头半年里绿柳和织锦怕她闷着,还津津有味地将外面的趣事讲给她听上一听。她听着厌烦,久而久之绿柳和织锦也失了兴致,以后便绝口不提了。
白氏目光炯炯,叹息一声道:“圣上在一年前宣下圣旨,将广平公主下嫁给翰哲。奈何,翰哲心中只有妹妹,对妹妹一往情深,情深意重,以边塞要防为由头连连违抗了三次皇上圣训,若不是依仗赫赫军功,怕是早已被割了官职下牢坐狱了……所有只能委屈妹妹了。”一双虎目中尽是傲娇之色,笑道:“实不相瞒,广平公主一心仰慕翰哲。尊驾已经追到了府里,现在只要妹妹一句话。”
······情深意重······夜云夕的心突突地漏跳几拍,颤声说道:“我已有了婚约怕是要让将军和夫人失望了。”
“不可能。”白氏虎目一厉,她的消息断断不会错。继而高声傲然道:“妹妹莫要欺我,想拿一些小门小户来糊弄我。我靖安侯府可是除了皇室之外,一等一的显贵,何等荣耀。妹妹虽侧室之名被抬进府,却可独得翰哲的心,你还有什么不满足?”话道最后已是咬牙切齿。
“二妹并未诓骗夫人,昨日二妹已与公主府说下婚约。”夜孝义接道。
“公主府?”白氏一时惊住,少顷自喃道:“老大、老二早已成亲多年,老四浪迹江湖多年,至今并未归家,难道是······老三?”
夜孝义回道:“正是。”
“你们与他公主府不是亲戚吗?夫人出面退了傻子的亲······。”
“云月,不得胡言。”夜云夕警告地横了云月一眼,云月嘟高小嘴不情不愿地止了话。
白氏脸上的横肉跳了两跳,虎目中神色变换不定。
放眼南诏国,除了皇上,就唯有这公主府招惹不起。爹爹每每训诫无一不是公主府在南诏国身份独特,连当今皇上都要礼让三分……招惹不起,招惹不得。而慕容轩更是深得老夫人宠爱,是被老夫人捧在心尖尖上呵护着……。
静默地坐了许久。一改进门时的热情态度,沉肃下脸冷冰冰地下了逐客令:“我身体不适,几位请回吧!”
“那……长姐的事……。”夜孝义不安地望着夜云夕。
白氏合上虎目,冷冷道:“杀人偿命,令姐犯得是死罪我一介妇人,无能为力。”
夜云夕沉静地端起桌案上的茶盏,拿去盖子,递于唇边徐徐轻饮一口,借以冲淡涌于喉间的血腥味。
这也是她三年多来第一次喝下菊花茶以外的茶水。
人淡如菊,说起容易,现实竟是如此之难。
捧茶在手,夜云夕盯望着金黄的茶汤,艰涩道:“死者为大,既然来了就劳烦哥哥同云月替我去前厅灵前上柱香。我还有几句话同夫人说。”
“妹妹莫要太过着急,当心自个身子。”夜孝义盯着云夕那双连茶盏都捧不稳的手,忧心重重地说道。
“哥哥放心,我自有分寸。”
自知留下亦是无用夜孝义起身,领着云月忧心重重地出去。
“话以说尽。妹妹请回吧!”一双虎目横向夜云夕,她在赌,赌夜云夕舍不下姐妹的情。公主府她不敢得罪,夜云夕却可以。
“这屏风山水画的极好,不知是出自何人之手?”夜云夕遥遥望向屏风。
白氏调转目光,道:“不过是一幅伪作,真迹是翰哲亲手所画,一直摆在靖安侯府他的房间里。”
夜云夕颤抖着手放下茶盏,素手扶着桌案一面摇摇起身,一面轻声说道:“我有一个深埋心底多年的故事,今日想与夫人说一说。”一步一步虚浮着脚步走近屏风前驻足。
抬起素指以指腹徐缓地在叠峰间游移,飘渺的声音亦发虚空地念道:
“雁南山,雁南山。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声音极轻,轻的如香炉里袅袅飘散的沉香。
可,飘进白氏耳里却决不亚于五雷轰顶。
“……你……你……。”布满横肉的胖脸抖了三抖,脸上的神情彷如看见鬼一般恐惧。
一面由难相信,一面惊恐的痴痴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绝不可能……他死了……绝不可能活的……。”目瞪欲裂,连连摇头:“……断魂草世间绝无解药的……你……你……你怎么知道这首诗?”忽然,白氏如疯妇一般冲到夜云夕身前,肥胖的大手一把钳住夜云夕的肩头,用力地摇晃。吼道:“说呀!你是怎么知道的。”
娇柔的身躯如狂风里的残叶,头晕眼花,一口沉压在胸口多时的鲜血再也压制不住,不偏不倚喷了白氏一脸……。
一张血红的脸更为可怖。
“姐。”一声震天怒吼,白翰哲一把夺过夜云夕娇弱的身子,如珍宝一样拢进怀里。脸色铁青,神如修罗,眼神更像刀子一样刺在白氏脸上:“李虎去找大夫。”怒吼着冲门外命令道。
随后将已合了眼的夜云夕抱到自己榻上,小心地用袖口轻轻抹去云夕唇边残留下的刺目猩红。
白氏双拳紧握,肥胖的身躯抖如筛糠,簌簌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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