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蜜]天帝本纪

    
    011
    自从那日洗尘宴上以重伤燎原君结束后，明昭发现天界所有人都对她格外恭敬。上达神君，下至仙侍，每个人见她都客客气气的。满脸笑意不提，褒奖更是张口就来。又因为燎原君对她不敬，天后次日便送来了赔礼，不仅闭口不谈火灵焰尾，而且还奉上了鸟族的数件珍藏。
    明昭对这些毫无兴趣，继续通通交给润玉。而说到礼物就不得不提起璇玑宫新任的小霸王团子，在被润玉投喂了几次之后，它已然完全把这里当作新家了。连同魇兽也被它视作主人的玩伴，每每遇到必要啪叽一下跳到魇兽的头顶——于是众仙便可看到原本轻灵的小兽脑袋上顶着黑乎乎一团，肆无忌惮地在天界每个角落嬉闹玩耍。
    因为白日疯玩太过，夜间又要吸收梦境，魇兽得空便和团子靠在一起休憩，倒是把润玉这个主人抛在了脑后。为了弥补团子拐走魇兽的行为，明昭在背地里狠狠地表扬了它一番后便决定以后由就自己陪在润玉身边了。
    布星这种事向来是看起来简单，学起来却颇为不易。更何况比起满天星辰，显然是身边的白衣少年更让她心旌摇曳。于是在学了几夜未果后，她就索性调整作息呆在他身旁修炼了。说起来也是神奇，在夜间修炼时她的神力上涨得比白日快多了。照这个趋势下去，不出十日便可将体内残留的旧伤尽数愈合。
    但是显然，无论是天帝抑或是天后都不会让她一直这么逍遥下去。仅仅三日后天后便托人前来相告，火神旭凤因近侍燎原君重伤遭受刺激修为猛进，提前进入涅??期。天后作为母亲想求冥神怜其孩儿，为燎原君救治。
    甫一听到这个消息，明昭就觉得无比可笑。首先对那近侍她根本没下死手，至多是火灵焰尾的反噬之伤。而那种伤，高等水系术法便可舒缓治愈，哪里还需要多此一举让她前去？其次就是那所谓的凤凰涅??，她修炼了这么久从来没听过因受刺激而提前进入涅??期的，这样也不怕她的宝贝儿子神魂不稳、魂飞魄散？
    细看来这些话明面上是说给她听的，可背后所指皆是润玉。天后对他的忌惮之心已经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这让明昭心中有些后悔当日太过高调，但更多的则是动了除掉荼姚的打算。
    端看天后这些年行事便知是有天帝在背后顺水推舟的。虽然与天帝不过打过几次机锋，也足可知此人心性凉薄又多疑多思，恐怕天后在他眼中亦不过是一颗好用的棋子罢了。
    棋手最害怕的是什么呢？
    尤其这位棋手还坐拥天界，离六界之主也只差几步而已。
    明昭看着因她久久不应而惶恐不已的仙侍，弯腰将她搀扶起来，“去向天后复命吧。告诉她，别触碰我的底线。”
    抬手之间，一抹幽煞无声无息地附入。
    012
    栖梧宫封宫了。
    据天后所言，旭凤涅??乃是天界第一要紧事，在此期间任何人不许进出栖梧宫。因为冥神之言而心生提防的荼姚连门口的守卫都启用的是从鸟族调来的精英，天界一时竟因火神之事陷入人人自危的境地。
    相较于天后的紧张，明昭则是自在快活多了。她毫不避嫌地带着魇兽与团子在天界各处遛弯，若遇到有人嚼舌根便立刻捆了送到天帝面前。或许正因为她的嚣张狂妄，荼姚盯着她的眼线竟慢慢少了。众仙也觉得似冥神这等喜以武力论高低的上神最不屑用心思，只要不在她面前放肆就不会有性命之忧，故而本来一触即发的气氛倒慢慢缓和了下来。
    如此，距离天界战神涅??成功不过还剩五日。
    “明昭，你信天命吗？”
    这是润玉在她即将收网之前问她的一句话。
    她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根本瞒不过他的双眼——她也从未想过隐瞒。天后也好，火神也罢，于她不过是地上的石子。纵使踩着硌脚，也不必亲自铲除他们。但荼姚所做，桩桩件件探她底线，如今更是想要借她的手打压润玉，这才是她最不能容忍的。
    “我命由我不由天。”
    即使是天道也不能妨碍。
    润玉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又像在透过她看着过去的自己。
    于是他沏了一杯茶递给她，“今夜无星，不知明昭可愿听一个故事？”
    “愿闻其详。”
    013
    这是一个很漫长又很短暂的故事。
    随着他柔和的声线，明昭觉得自己仿佛真的陪他亲身经历过那样的岁月。
    孤独、愤怒、绝望、扭曲。
    一无所有、万念俱灰。
    他说得云淡风轻，好似已经从那样的不堪中走了出来，甚至还游刃有余地评论起了当时的心态。但她却越听越入戏，随着他决意吞噬穷奇与旭凤一战时，她仿佛在氤氲的雾气中看到了自己——
    那是一团没有化形的黑雾，也许连神智也未开。它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跟在这条龙的身旁，看着他因生母过世悲恸万分，看着他因求而不得形销骨立。也许正是没有原因，所以才在他身边那么久，久到他受到禁术反噬天寿不永，久到它一点一点终于凝聚出人形。
    但它还是不能为人所见。
    那条龙到最后还是孤单的。
    在他弥留之际，它再一次见到了那个曾经艳绝六界的第一美人。她带着已经受封为天界储君的白鹭沉默地跪在床前，轻轻地唤他一声“小鱼仙倌”。
    陛下久违地笑了，而后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它看到了那只偏心的狐狸精，那条是非不分的青蛇，还有许多曾经伤害过他却过得潇洒自在的神仙。他们不过难过一瞬，转头便恭维起了那只白鹭，赞他有父之风范。
    它不懂。
    是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还是它错了？
    它很想将他们一个个抽筋剥骨，打入无尽地狱，却连现形都办不到。
    好恨。
    恨到想要毁灭所有。
    可即使天地消亡，它的陛下也不会回来了。
    恨到极点，在那只白鹭的登基大典时，它终于觉醒。
    它本不是什么黑雾，而是吞食天地万恶的冥神。
    生而为恶、不容世间。
    它冷眼看着众人，而后于混沌中衍出恶意。
    ——既然他死了，那么尔等便为他陪葬吧。
    ——本座要让六界同哭、万世齐悲！
    踏过视野中满目的鲜血，它走到先贤殿。看着那条白龙最后的牌位，它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无能为力。
    万恶之神，掌轮回，可求因果复往生，却无法逆转时空。
    它看着自己即使凝聚出人形也依旧黑乎乎的模样，毫不迟疑地自爆内丹。
    这个世界不会再有它的陛下，那这世界中的万物便不再有存在的理由。连同它，也不必苟活。
    “痴儿。”
    形魂俱散之际，它听见有人在叹息。话语间佛光笼罩，庇佑世间，万恶不存。
    那声音似乎还在说着什么，它却毫不在意了。
    陛下，冥神来陪您了。
    这是最后一个念头。
    也是她的，第一世。
    014
    当润玉说到一半的时候就发现了对面小姑娘的不对劲，她周遭扭曲的灵力曲线像是在与她争夺什么。而在那灵力间隙涌出的黑雾更是不详，他试探用灵力驱散却反被掠夺。
    而就在她身上的黑雾愈来愈浓，润玉决定起势攻破之时，他身上的玉佩忽然发出一道强光，而他一时躲闪不及竟被吸入其中。
    待他站定，他发现自己回到了笠泽。
    接着在下一瞬间，他看到了小小的自己被逼到墙角，娘亲用刀割断了他的龙角。他走过去试图阻止这一切，身体却穿过了两人。
    这是……他的记忆。
    他为什么会以这种方式回顾他的上一世呢？
    润玉看着自己一心求死却被荼姚哄骗吃下浮梦丹，也看着自己来到天界与旭凤一道游玩却被呵斥，看着自己成为夜神，看着自己遇到锦觅……直到那一天，洞庭湖畔，与过往诀别。
    一团黑雾摇摇晃晃地从地下飘出，乖乖地呆在他身旁，一声不吭。只有在水神劝他为洞庭生灵考虑的时候，它才围着自己转了几圈，像是在问为什么。除此之外，它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就像一只神智未开的跟宠。
    可无论是谁，都看不见它。
    他的身边曾经出现过这样的小家伙吗？润玉已经无从知晓了。
    毕竟如果所有人都无法感知它，即使它真的存在，也与虚无无异。
    所以这些并不完全是自己的记忆，或者可以说是它……她的记忆。
    结合明昭身上的变故，润玉猜测是那枚玉佩带他进入这个回忆。而回忆的主人不是他，是明昭。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脑中绷紧的的弦终于慢慢放松了。
    尤其是当他陪着自己度过万万年，走到上一世轮回自己都未曾度过的岁月尽头后，他竟然没有丝毫不平。早在用禁术救锦觅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的。只是在生命的最后不免有些感慨，原来他还是清冷地过了一生，临死前都没能见到陪伴在他身边那么久的她。
    而那团黑雾也终于凝聚出了人的形态。
    黑乎乎的，没有皮肤，没有五官，不会说话，只是一个躯壳。
    可就是这么一具躯壳为六界带来了灭顶之灾。
    润玉就这么看着她将天界染成血海，看着她将叔父、彦佑甚至锦觅、棠樾、花界芳主等一个一个投入地狱，让他们受尽无尽折磨。
    够了。
    他在心底对她说，同时也对自己说。
    曾经的委屈、愤懑、无处宣溢的怒火，早已平息。
    六界已是一片废墟，不存在任何生灵。
    唯有先贤殿保留着世间最后一片净土，一如往昔。
    他很想拥抱她，告诉她不要害怕，他们会有再见的那一日，但是来不及了。
    自爆内丹，普降佛音。
    纵是生而为神，天道也不允她继续了。
    画面定格在她抱着牌位含笑闭眼的那一刻，身体受到万钧拉力，润玉以为终于可以重返现世，却在下一瞬间又回到了笠泽。
    只是这一次，那个小小的自己不再是一个人。
    他看着从震惊迷茫到欣喜若狂的明昭，忍住内心的惊涛骇浪，不断在脑中回忆所有相关的典籍。
    冥神……到底是什么？
    天道为何会允许她重复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