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
明昭本想牵着他的手一路回到冥界,然而天界灵气暂失,天帝抱恙、天后失仪、火神失踪……倘若连新封的帝君都不在,恐怕要引起种种恶性的猜测。
可璇玑宫因道柱的原因损毁了许多,短时间内住不了人。还好他们两人都不是喜奢之辈,明昭索性带着他去往璇玑宫旁的一处客居宫暂作休憩。
虽为客居宫,内里却也分了一正殿两偏殿。明昭带他去了正殿,扶他坐在床榻上,随后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明昭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容,不知该说什么来缓解这份迟来的生疏。她想起自己对他说过的那些言语,有些庆幸他现在看不见。
不知如何开口,还不如不开口。她沏好一壶茶,倒了一杯放在他手里,刚想转身就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明、昭?”
他喊的不那么确定,也许是方才长久的静默让他误会了什么。
她欲回应,但刚发出气音后迟疑了一瞬,立刻改了称呼:“……陛下。”
话音刚落,润玉松开了虚扣住她的手,“抱歉。”
“无碍。”
气氛又回归了初始的凝滞,甚至比方才更多了几丝尴尬。明昭看着被他触碰过的手腕,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明明有好多话想对他说,明明很想拥抱他。
可眼前的润玉不是夜神,而是天帝。
他拥有万载的记忆,甚至在她神魂归位之时陪她一起经历了那漫长的轮回。那样充满杀戮、失败、偏执的回忆……他会不会觉得恶心?
“最后一次,你给锦觅的两个选择——”润玉抿了一口茶,抛出了话题,“她选了什么?”
锦觅。
果然是锦觅。
天帝陛下的痴情一如既往从未改变。
“不知道。”仗着他看不见自己,明昭索性抱膝坐在了地上,仰头看他,“那个时候唯一留下的记忆只有四个字‘扫除障碍’,以我的个性,估计又屠了一次花界吧。”
她说的毫不在意,句尾的语气却出卖了她。
她在试探他,用锦觅?
润玉一时无言,失明带来的不仅是无法视物,更让他看不见她的神情。他以为他们之间有许多话可以说,他会好好感谢她,也会——
见他愣在原地,明昭觉得有些懊恼。不是对他,是对自己。
从恢复记忆的那一刻,她就觉得自己真是糟糕透了。
自诩替他不甘、为他复仇,到最后却因嫉妒而失了本心;怜他处境艰难想为他庇佑,却又使得天后对他更为忌惮,今日过后只怕连天帝也不会再作壁上观了。
这样一想又很气愤,自己折腾了这么多回,竟然没有一次成功。
只是想让他感到被人宠爱的幸福……她想要的仅仅只有这一点而已,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因为各种原因无法得偿。
真丢脸啊。
“我——”
“我……”
两人同时开口,彼此都愣了一下。
“你……”
“你——”
润玉轻笑道:“你先说吧。”
不论何时总是习惯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的陛下。
她敬仰、憧憬、爱慕的陛下。
“抱歉。”整个人缩成一团,她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因为我的出现让陛下的计划都打乱了。帝君这个称呼更是让天界忌惮,原本对您同情怜悯的臣子也会疑心您的初衷。恐怕就连水神……也不会同意将婚约继续下去了。”
“本就不是什么好计策,乱便乱罢。”
润玉的水系灵力微凉,却很柔和。它们缓慢地在她身边流动着,像是在确定她的方位。
下一秒,她就被拥入了怀抱。
“明昭。”他好似又笑了,“明昭。”
重复地念着她的名字,像个孩子一样。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谢谢你肯定了我。
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她试着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脖颈,不出意外又得到了一声轻笑。
陛下笑了……
真好啊。
“不过陛下这个称呼就算了,免得被旁人听去真的以为我要谋权篡位。帝君之类也未免太刻意,我亦不喜。”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在诱哄着某种小动物,“我记得你曾说过最喜欢喊我的名,那时我并未回复。如今,我能唤你昭昭吗?”
昭昭。
朝朝暮暮。
明昭被这个柔情的叠词击中,愣是没缓过神来。
“至于婚约。”他松开了环抱她的双手,语气平淡,“即使水神不提,我也是要提的,早日解除便早日少了一份挂碍。”
“可锦觅是你名正言顺的未婚妻,旭凤三番两次不顾你的颜面强夺,甚至在你大婚前夜与她灵修。这等耻辱,陛下难道忘了吗?”提起这个,明昭就恨不得现在立刻冲到花界一掌拍死那只凤凰,“天界大婚,准天后却不在,六界如何沸腾;天魔大战,准天后成魔后,世人又是如何非议?他们倒是亲亲我我浑然不顾,殊不知这天界的威仪早被践踏无几了!”
“杀了白鹭,将月下、缘机等人投入地狱我从不后悔。花界恩将仇报、魔界出尔反尔,灭了他们我亦无所畏惧!只恨那旭凤与锦觅直到最后都不知悔改,还说什么真爱,可笑!”
见她说着又开始激动,润玉无奈地安抚道:“过去种种,因缘际会,皆烟消云散。我所做之事也非光明正大,私心杂念算不完、也不愿再去算了。我已赔给他们一个天帝,也赔上了一世光阴,这笔账也算两讫了。”
“您做了什么值得赔这个字?他们指摘您不忠不义,可我看着那些人却是最臭不可闻。当初手染鲜血者反而万人之上,也无人敢多说一句。可您呢?执掌天界那么多年可曾枉杀一条性命?”明昭看向他的眼,那里有最明亮的色彩,是她梦中最为绮丽向往之处,“昔年邝露为陛下杀了一位仙家,陛下罪己诏里全揽于自身,更恩庇他的全族使他们一跃成为天界重臣。请您不要再说亏欠之类的话语了,您从不欠他们什么,反而是他们一再地向您索取而不自知。”
明明是一片黑暗,与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的黑暗,却并不再觉得孤单。
是因为有她在吗?
对她话中之言不做评价,先前模棱两可的猜测也愈发清晰。润玉触到她的手,又小又软,很难想象就是这样一双手引万钧之势颠倒乾坤,固执地想要逆天而行。
即使他什么都还没有为她做过。
“对我不必使用敬词,昭昭也不希望我一口一个尊者吧?”他用双手将她的手合拢在一起,语气更柔和了一些,“其实这样的亲昵之称应当等我彻底取消婚约之后再……昭昭会怪我轻浮吗?”
明昭被他一番好似剖白的话语说得有些懵,“不会。”
是她的错觉吗?陛下对她好生温柔。
这样的温柔她只看过他对那条小泥鳅,还有……锦觅。
锦觅。
她忽然冷静了下来。
纵使生而为恶,怎可连对陛下的忠心里都掺杂其它?
她告诫自己,不生妄念,不图回报。
邝露能做到的她也一定能。
如果仗着自己为陛下做了一点小事便轻言奢求他的爱,那该是何等无耻?
他本就是刻在骨子里的温柔,若非如此旁人也不会一次次地伤他,锦觅也不会仗着他的喜欢肆意妄为。
他的幸福是锦觅。
心心念念、求而不得。
一直以来,她在轮回中始终不肯承认这一点,所以才步步皆错。
可这一世,她一定要恪守己身,为她的陛下献上祝福。
“请陛……放心,明昭心中有数,不会让你为难。”
小姑娘又缩回了壳里。
润玉在心底叹了口气,其实通过那些轮回,他也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许多次他就好像是隔着回忆在看与过去不甚相同的另一个自己。
不善言表、偏执自卑、压抑矛盾。
却又笨拙的、真挚的,倾其所有一股脑地捧给他。
他自问对谁也不曾真正做到过毫无保留,谁也不曾如此对他。
只除了——
他合握着她的双手,语气郑重仿若誓言:
“昭昭,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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