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疾风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火堆旁,身上盖着一件貂毛大氅,他之前虽是故意受伤试探,但后来也确实被冻僵了,此时身上却暖暖的。
他望了一眼睡在一旁的容拂,小姑娘睡得无知无觉,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甜香,侧颊有细细的汗珠,沾了几缕发丝在其上。半晌,她忽然动了动,他立刻顿住,飞快地思索一会儿她醒了要说什么,然而她只是将手按压在小腹上,仿佛很痛,然而依旧闭紧了双眼继续睡。
他皱了皱眉,显然这并不是他们预想中的状况,然而他踌躇片刻,轻手轻脚地将大氅盖在她身上,依旧照原定计划闪身出了山洞,对林中发出一声清脆宛如鸟鸣的哨音。
?带着它找到的栗子枝桠正往山洞赶,然而走过一棵巨大的古木时,忽然顿住,耳畔风声呜咽,那声哨音并不明显,然而熟悉至极的哨音入耳,头上顿时如被刺满了密密麻麻的细针,痛感沿着血液探入四肢百骸,之前那头痛欲裂之感再次袭来,它双目通红,猛地撞上一旁那棵古木,震得碎枝纷纷断落。
似有什么东西在它脑中即将挣扎而出,哨音极缓,绵绵不断地响起,四面八方传来的脚步声它恍然不觉,它撞得极狠,然而痛苦依旧不能稍减分毫,额上鲜血滴落进眼中,它眼前血红一片,纷乱的画面在它眼前如走马灯般飞速地闪过。
炎炎六月,小小的白衣少年静静坐在桌案后,日光自窗扇漫洒而入,风过,白衫微拂。院中老树绿荫浓蔽,静谧如昔,他面无表情,端坐看书。
半晌,一个女子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过来,放在他面前的桌案上,见他目不斜视,眯眼笑道:“如果你不反对,就定下了哦。”
他下颌微微收紧,一丝紧张感流泻而出。
那女子装作没有看见,道:“毕竟你收了人家的信物,并且已经吃下肚了。好吃吗?”
很好吃的,可他不想承认,却又说不出相反的话,便低头将书翻了一页。
“先生只考校前一页哦。”
“……”
他又默默将书翻了回来。
“那就这样定了哦,收了小舅母的信物,就要娶小舅母过门的。”
他耳朵尖微微发红,娶妻对于小小少年而言是件羞涩的事情,所以他明知小舅母在逗他,却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如越,你又逗他!”他母亲正好从长廊那头走过来,斥了颜如越一句,然而视线落在他身上,也忍不住笑起来。
……
他跪在母亲棂前,风过,白幡扬起,他双腿已无知觉。
靖和帝派来的人等在偏厅,等了太久,终于等不了,进了灵堂与他道:“陛下让您回京,毕竟是帝王血脉,又岂可长在民间?陛下连府邸都为您选好了……”
他面无表情,望了他的贴身侍卫疾风一眼,疾风展臂,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靖和帝派来的人叹了口气,甩袖出去了。
……
段碑书院,一群白衣少年正贴墙站立,燕院正严厉地扫视他们,他身旁的顾揽衣站了半个时辰便扭腰摆臀的哀嚎,于是站满两个时辰后,大家都散了,顾揽衣要多站一个时辰。
顾揽衣简直泣泪交加,众少年幸灾乐祸地与他挥手道别,人都走尽了之后,顾揽衣才发现萧止仍站在原地。
萧止陪顾揽衣一起多站了一个时辰,结束时,他道:“我小舅母炖了排骨汤命人送来,我一个人喝不完。”
本已经想好随便去哪闲逛到半夜的顾揽衣一怔,见他已经提步走了,半晌,才追上去。
他在书院外有一处小院子,院子不大,与他在肃阳老家时的布置差不多,两人坐在院中的竹林旁,排骨汤炖得恰到好处,汤汁鲜亮,香味四溢。顾揽衣立刻就盛了一碗,胡乱吹了吹就往嘴里送,结果被烫得嗷嗷直叫。
吃到一半时,纪瞻找上来,顾揽衣盛了一大碗汤,背对着他喝。
纪瞻脸色发黑,终于忍不住挥他一拳,“下学后四处乱逛不知道跟家里说一声吗?”
顾揽衣不语,绕过他,又去盛汤。
纪瞻拦在他面前,怒气更盛,“你聋了不成!小姨母去的早,她临终时有多担心你你不知道?你就不能让她省点儿心!”
顾揽衣终于憋不住,声音更大,“是!我母亲不在了!我无家可归,寄人篱下,处处遭人白眼,还放浪无状,忍人厌烦!既然如此,你们就只当我死了,以后也不必再被我家的罪名牵连!”
纪瞻愣住,因为他竟然看到一向嘻笑打闹、没心没肺的顾揽衣眼眶红了。
……
画面最后停留在一个侧首而坐的娇媚少女身上,她静静靠在青竹椅上,手中握着书卷,听到有人进来便抬起头……
它的头胀痛欲裂,如挫骨吸髓一般,就在它再次向古木撞上去时,一张银网忽然兜头罩下来,同时一支箭簇射进它的后背,它挣扎片刻,终于不再动弹。
~
容拂一直等到天黑,也没有等到它回来。
它极少有晚归的时候,洞外月光明亮,它常走的那条路幽静无比。
火堆渐熄,她又加了些枯枝进去,她昨日救回来的那个人已经不见了,她心中忽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山中夜晚风大,她担心它出事,她将她们睡觉的地方收拾了一下,将跟它有仇的那件大氅穿在身上,拿着一根圆木制成的简单火把出了山洞,壮着胆子在夜色中出去找它。
夜晚本就是野兽出来猎食的时候,耳畔风声呼啸,林间有一点儿动静她就抖一下,但她依然咬着牙往前走。
沿着它常走的那条路走。
她很害怕,可还是一一去了它曾带她去过的每一处,却始终没有它的身影,等她再回到山洞时,天已经快要亮了,她筋疲力尽,盖着大氅躺在它喜欢趴着的地方,慢慢睡着了。
她在山洞里等了它好几天,它依然没有回来。
没有它,她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在这里活下去,虽然走出山谷会遇到危险,却也只能试着出去了。
她之前试图逃跑时曾有意地观察过地势,此时出山谷也不算毫无头绪、杂乱无章,她将火石带在身上,天还未亮时便起身跌跌撞撞的下山。
风很大,极冷,她整个人都埋在大氅里,只露出半张脸,虽然可以遮挡寒风,但是走路却很不方便,她也不知道自己摔倒了多少次,她紧紧咬住齿关,提着一口气,在心里安慰自己,再过不多久就能看到过往的山路了……
她走了快一整天,实在走不动时,她就蹲在地上哭,抽抽噎噎的,她不知道它倒底发生了何事,但凡是她能找过的地方都没有它。
天色渐渐暗淡下去,林中暮色尽染,雾霭沉沉,走到筋疲力尽时,她闭上眼睛晕了过去。
~
城郊,沧浪园。
疾风守在门外,听阶下苏岐伯与纪瞻说话。
苏岐伯不过三十余岁,却极擅医理,他自幼失恃失怙,不知名姓,“谦虚”二字他倒是会说会写,就是从来都没拥有过,毫不脸红的给自己起名岐伯,于是大家都称他苏岐伯。
“药吃下去后,这三日便是抽髓拔筋般的痛,比活生生剥下一层皮去好不了多少,配麻醉类的药物是不行的,他必须一直清醒,他头脑记忆才不会有损,所以这几日实在轻忽不得。”
纪瞻道:“能恢复到之前的状态吗?”
苏岐伯犹豫,“只有五成把握,剩下的就要看他自己了。”
纪瞻沉吟片刻,“半个月后,能不能出现人前?”
苏岐伯道:“这种怪药本就是古籍所载,我也是第一次遇到,多久能够恢复说不好,据说当年温蜜制成这怪药之后,连她自己都无法解,我也只能尽力而已。”
纪瞻对苏岐伯深深一礼,“我代殿下谢过岐伯。”
苏岐伯“哎哟!”一声,道:“可不敢受纪小世子的礼!”
待苏岐伯说完话,疾风才过来,纪瞻看他一眼,莫名道:“你有话说?”
疾风面无表情,“前两日我派了几人去枫山。”
纪瞻挑眉,“派就派吧,你高兴什么?”
苏岐伯诧异的看了看疾风那张铁块儿一样的脸,高兴?纪小世子眼神不好吧?“殿下都找回来了,你还派人去枫山干什么?”
疾风不语。
纪瞻斜他道:“正好把人带回来我要审问。”
恰好这时有人过来回禀,像是回答他这句话一般,道:“属下等人在山谷中找了三天,没发现有人。”
纪瞻看了疾风一眼,意味深长道:“没找到就没找到吧,过了这么多天了,她若还在山谷中,生还的几率也不大。”说罢,有意敲打了一句,“再说不知她与殿下同住山洞多久,若殿下醒来尚且记得,问起时我们也能回复殿下。”
说罢便与苏岐伯一道走了。
疾风默然静立片刻,回到萧止房外继续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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