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萧止篇
他从肃阳回京时,大雪刚过,新后方立,一派欣欣之象。
他先去见靖和帝,将他母亲临终时嘱咐他交给靖和帝的一枚玉笄递了上去。
靖和帝见后沉默良久,半晌才涩然道:“是我对不住她,只是当时战乱,她又远在肃阳,这么多年过去,我以为她已经……”
连靖和帝自己都觉得解释苍白无力。
他只扯了扯嘴角,便告退了。
皇城煌煌鲜焕,庄严肃立,阶陛九重,这本来就不是母亲所喜的,有时他想,母亲早早离去也好,至少不会看到她所思所念之人立新后纳妃嫔。
他得封厉王之后前往临川段碑书院,拜见恩师院正燕回。
段碑书院位于段碑山上,燕回平日极少回府,一年中有大半年的时光都是在书院之中渡过的,燕夫人索性在书院后劈了座小院子也搬过去住。近日雨水频繁,燕回腿痛的老毛病又犯了,他过去时便被告知燕院正正在瘦园。
瘦园便是燕夫人所居的院子,时值仲春,梨花刚谢,落落如雪,院子里的海棠却是团团簇簇,花朵繁茂,叠枝盛放。
燕回嫡长子燕允之出来迎他,燕允之与燕回颇为相像,并不单指长相,性情更甚,端肃着一张脸时,很难会有人将他与十九岁的少年联系在一起。但今日他却显现出了少年人才有的紧张与羞涩。
萧止与他是至交好友,他也并不隐瞒,拍了拍萧止的肩膀,道:“母亲帮我相看了一门亲事,是南郡沈氏嫡次女,她今日……过来,不如你陪我一同去!”
倒是难得见燕允之对哪个女孩儿如此慎重其事,萧止犹豫了一下,便点点头。
说是相看,其实是借着长辈之间相聚的由头让两人见上一面,地点定在瘦园内的一处水阁中。水阁四周帷幔垂落,微风拂过,影影绰绰,他与燕允之赶到时,燕夫人正与沈夫人含笑相谈,沈夫人身旁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十分乖巧的模样。
他上前施礼,燕夫人与沈夫人连忙避让,燕夫人与他熟谂,口称“殿下”,笑容热切的道:“前日夫君还在念着殿下,得知殿下今日过来,早早就将棋盘摆好,要与殿下手谈,昨晚迟迟不睡,立誓要赢过殿下一回方肯罢休!”
燕院正平生下棋无敌手,偏偏屡次败在他的得意弟子手里,每每见到萧止,必不肯轻易放过他。
他微微一笑,“希望老师今日能得偿所愿。”
目光微顿,落在沈夫人身旁的少女身上,随即淡淡收回,他表现的十分冷淡,燕夫人本想介绍一番,知他性情寡淡,不愿与女孩儿接触,便未再多言。
他与燕允之陪坐一旁,燕允之红着脸,十分紧张,除非沈夫人问话,否则局促间半句话也说不出。
他也不多言,且言语间颇为冰冷,燕夫人看了他好几眼,觉得奇怪,厉王虽然身份尊贵,待人却从不盛气凌人,且沈家高门世家,立根清正,也未闻厉王与沈氏在政见上有所争执,今日却不知为何。
他却没有注意到燕夫人那几眼,他目光在沈意?身上略微逗留,日影憧憧,投映在她的皎面上,莹白如玉,如玉生晕,他甚至能看清她小巧耳垂上的一颗殷红小痣。
欲念倏然而起,然而不能。
他不曾对谁动过心,也并不觉得这些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儿长相有什么不同,但今日,他身体僵硬,心跳极快,仿佛鬼使神差般,鼻间全是淡淡的他从未闻过的甜香。
他看了一眼身侧仍在紧张的燕允之,面色表现的愈加冰冷,强自克制。
片刻之后,他便寻个借口率先离开了水阁。
燕回终于大展雄风连赢了他三回,燕回在得意自己棋艺长进迅速时,也关心了一下他是否未休息好,所以看上去有些走神。
他略微点头,望阶下红云铺地,不知为何心烦意乱。
厉王府。晚风如缕,清竹香淡。
他坐在竹林中,夜色渐浓,偶有夏虫嘶鸣,除此之外,一片寂静,然而他却觉得心神难安。他从未有过此类情绪,一旦情起,便不知如何收敛,然而他也只能在心中肆意想她。
次日书房中,幕僚议起靖和帝欲为诸皇子赐婚一事,皇子之中他年纪最长,如今小于他的太子早已迎娶太子妃,且东宫良娣已有身孕,此番赐婚,靖和帝定不会将他遗漏。既然如此,有所谋划自然比被动受旨要强。
几位幕僚都是一个意思,尽力让靖和帝为他赐婚一小户之女,如今他刚得封厉王,靖和帝又命他掌“羽”字军,若再与世家大族联姻,未免会引起太子一派猜忌,姻亲关系虽然重要,但此时时机未到,应收敛锋芒。
这本是一次寻常的议事,且算不上什么大事,这道理也浅显得很,谁知几位觉得应毫无异议的幕僚竟听上首萧止否决了。
接下来的时日,靖和帝几次问他可有嘱意之人,他都含糊未答。
连靖和帝都看出来他似乎在等待什么,他极有耐心,然而靖和帝耐心却已告罄,眼看其他几位皇子的婚事都已定好,靖和帝直接宣他进宫,命他在已挑好的人选中定下。
承元门外,疾风终于在他入宫前赶到,低声回复:“沈家拒绝了。”
考虑了数日之后,沈家拒绝了燕家的提亲。燕允之颇为低落,特地过来找他喝酒。
燕允之自幼教导极其严格,除非必要时,他是被勒令禁止饮酒的,从小到大他也没沾过几回酒,酒量自然就不必提了。而萧止酒量差却仿佛是天生的,他只喝一点儿就会醉酒。
但今日他却喝了许多,燕允之抱着酒坛絮絮不休,“……是沈二小姐说的,说我像父亲,对着我时像夫子授课……”
燕允之喝多了,眼前重影,定了半天神,才发现一直未语的萧止笔直的坐着,已然醉得神思不在了,然唇边却携了丝淡淡的笑意。
他一拳捶过去,“我被二小姐拒了,你高兴个什么……”然而拳头尚未收回,就见萧止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几日之后,几位皇子的赐婚旨意便下来了,沈家嫡次女沈意?赐婚萧止。
沈家非同一般世家,族中出息子弟极多,且历经百年,门生故旧、亲眷势力遍及大周,就连燕回都是沈老太爷的弟子,靖和帝肯为他如此赐婚,想来也有他母亲的缘故,试图弥补于他。
圣旨一出,不提其余几位皇子的心思,太子最先不满了。
太子妃是赵皇后娘家侄女,赵皇后娘家自然是支持太子的,所以娶娘家侄女并不会因此获得更多支持,这也是赵皇后的意思,毕竟历代太子罕有不受帝王猜忌的,如此立太子妃,也有让靖和帝放心之意。
但如今见萧止竟有了沈氏作岳家,太子与赵皇后便难免心生异感。
赵皇后虽对外宣称是帝王发妻元后,但她却知道靖和帝仍是少年皇子时,曾被迫害流落民间多年,并且娶妻生子,后来回宫之后,虽为取得赵家支持而同意娶她为妻,却一直没有正式迎娶,直到战乱平息,他登临帝位、萧迟又娶太子妃之后,他才立她为后。
赵皇后不知道靖和帝对那个女人感情如何,但少年结发夫妻,想来总要不同些。
除了赵皇后与太子心思不定外,萧止的幕僚也极为不解,然而再劝也是无济于事。只是此时在众皇子中出头与太子对上,显然不智。
亲事已经定下,厉王府送定亲信物给沈家,是一枚玉笄,形状简单,是他亲手所刻。
沈意?对这门亲事提不起精神,在沈夫人厉声勒令下,她才打发婢女随意选了枚祥云纹的玉佩着人送去了厉王府当作信物。
赐婚的消息传到临川,燕允之特地赶来厉王府跟他打了一架,燕允之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但他不想还手,听凭燕允之打累了,两人并头倒在地上,燕允之喘了半天粗气,此时胳膊都抬不起来了,气才消了不少。
然而还是恶声恶气的,“你小子闷声不响撬我墙角!”
他道:“不算,她拒了你。却没拒我。”
燕允之被他的无形得意激得暴跳如雷,“你直接请了圣旨压人,她自然不敢拒!若你像我一般提前透气,你怎知她不会拒你?”随即又闷声道:“我母亲得知你请赐婚的事,笑了半天,说你明明动了心思,那日却还装模作样,连我都骗过了……”
燕允之后面说了什么他都未能入耳,他手中握着那枚祥云纹玉佩,玉质虽好,其实也只是一枚极普通的玉佩罢了,如果没有赐婚旨意,她是不是愿意嫁给他?
正月十五,宫中举办花灯宴,除宗室外,各世家女眷也被邀请。
靖和帝心情颇好,亲自选出几盏花灯作为彩头,令众人比试赢取。
他对这些向来是不感兴趣的,与几位世家子弟坐在一起,目光却不时落在御桥上。
御桥两侧高低错落、蜿蜿蜒蜒挂满了灯盏,如繁星碎焰,朦朦着一团明亮却柔和的光晕,她站在桥的一端微微扬着小脸看灯,发若鸦羽,光芒落在她一双瞳仁里,婉转如流光,瞬间便撞进他心底。
似乎察觉有人盯着她看,她目光转过来,他立刻收回视线,面上瞬间冷淡如冰,端起茶盏,无措之感悄然造访。
身旁赵明楼忽然嗤道:“顾揽衣那家伙最会耍巧卖乖讨女孩子欢喜了,前面的五盏灯叫他赢去三盏,一转身全送了人。”
赵明楼向来看顾揽衣不顺眼,顾揽衣看他更甚,两人少有在一起不吵嘴的时候,因萧止对女子颇为冷淡,赵明楼才想着跟他“诋毁”一番顾揽衣,试图引起他的共鸣,然而他话音刚落,萧止却站了起来,走向第六盏灯。
赵明楼:“……”他睁大了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扯了扯一旁的纪瞻,“殿下竟然跟你那风/骚的表兄做一样的事情去了!”
纪瞻瞥了一眼御桥上的那个人影,没作声。
他自然毫不费力的将那第六盏灯赢下了,是一盏兔子灯。
沈意?正坐在偏殿的火炉旁,生气却又有些沮丧,“你还说他请圣旨不是为了我们沈家的势力呢,你看他冷着一张脸仿佛能冻死人的样子,哪里有一点儿喜欢我的意思了?”
沈意缕皱眉,“他确实生性冷淡了些,其实还是对你有意的,只是性子偏冷……”也太冷了,方才见意?望过去时他那张臭脸,她虽想安抚妹妹却也编不下去了,只好道:“圣旨已下,你若敢作妖,小心我告诉母亲罚你!”
沈意?仍愤愤,“姜清辰就不会这样……”说罢知道长姐不允她再提姜清辰半个字,便转而道:“也难怪他都快熬成老男人了也没人嫁他!看他那张脸就知道他心机深重!”
门外提着兔子灯的心机深重的老男人:“……”
沈意行也在,他捏了捏沈意?的脸,笑道:“若让厉王知道你在背后编排他,小心他荡开浑身气场冻死你!”
沈意缕见二人越说越不像话,正要开口斥责,便见门外萧止走了进来。
不知他听到了多少,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萧止看了一眼沈意行放在她脸上的手,沉声道:“军中亥时必须归营,还不速回!”
沈意行在“羽”字军,最怕的就是这位未来妹婿了,虽说今日因是十五,归不归营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萧止说话他是不敢不听的,立刻应是,火烧眉毛一般急慌慌地跑了。
沈意?也怕他,背后敢说他坏话,当面就怂了。
他离她只有一臂的距离,鼻间皆是她身上的甜香,她侧颊因方才沈意行捏过而微微泛红,他略微扫了一眼她微抿的殷红小嘴,如走火入魔般,心神俱乱,手指绷得紧紧的,面无表情将兔子灯递了过去。
沈意?一懵,不明所以的接过来,他挤出两个字:“送你。”然后就转身走了。
……
她还有一年及笄,婚事自然要等到她及笄后。
他坐在竹林中,手中握着刻刀一笔一划在玉佩上刻字,时光仿佛变得很慢,慢到令他产生了迫不及待之感,然而再急切,也只能忍耐。
她出事那天,他也在大慈恩寺,他在佛塔后看到她将一枚蓝色绣红边的香囊送给一个男子,听不清她说了什么,等她出来时,她眼眶泛红,像个兔子。
疾风拔剑,道:“属下去砍了他!”
他只摇了摇头,便默然离寺了。
直至太子担心他势力渐大而诬陷沈家谋反,又致他于死地,闭上眼睛时,他握住手中玉佩想,强求这门赐婚,或许是我错了,愿你来生快乐无忧,得己所爱,与我再无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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