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鼓队从半上午开始敲,喇叭震天,红绸翻滚,真正做到了锣鼓喧天。
观前街上香车宝马,往来频繁。各品级的官轿、各大族的车马,从街道两头涌入。道路两旁凡是能坐人的茶馆都是满坑满谷,百姓们都想和这场苏州府最受瞩目的宴席沾上点边。条件好的人家早就把临窗的雅间包了下来,寻常人家便都挤在街道两旁,等着看热闹。
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卖水果的、卖胭脂的、卖小玩意儿的,纷纷钻进人群招揽生意。人越来越多,道路越堵越窄,到最后来赴宴的车马都进不去了。官府不得已派了衙差出来规范人群,维持纪律。
唐挽带着双瑞立在府门前。她今天穿了一身胭脂紫的锦缎长袍,头上勒了条同色的摸额。她原本以为自己并不适合穿锦缎这类的料子,没想到上身之后平添了几分贵气。然后随即又发现紫色紫色让她显得有点娘——继而又一想,她并不是显得娘,她本来就是个姑娘。实在怪不到紫色头上。
唐挽出神这功夫,已拱着手应对了好几拨来客。忽见府门前落地一座绿呢大轿,唐挽向双瑞使了个眼色,自己撩袍下了台阶,迎上前来。
李义一下轿子,便看到一个紫袍的年轻后生朝自己走来,丰神清俊,如芝兰玉树,似蓝山暖玉,让人望之倾心,想起冬春雷,夏雨雪,翰林院屋脊上迎着朝阳闪烁的琉璃。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京城了。今日却忽然想起来,他刚中状元那会儿,也曾这般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向自己的师友。
唐挽已迎至近前,恭恭敬敬行礼,道:“下官唐挽拜见大人。大人到访,真使舍下蓬荜生辉。”客套的话本就不难讲,唐挽这么个文中才子,讲起来更是信手拈来,态度清新自然。
李义不禁打量起这个暗地里几番交手的后生,发觉这人的精神气度,似乎与上次见面时大不相同了。
“唐同知,身子可大好了?”李义问道。
“托您的福,大好了。之前承蒙您与诸位同侪照料,今日设宴,权当感谢。大人请里面入席吧。”
唐挽亲自引着李义往里走,便听身后有人唤道:“唐老弟!”
“哎哟,汪老兄!快请快请!”
苏州府有人不认识唐挽,却没有人不认识李义和汪世栋。这两人的席位被安排在最里面,要穿过整个院子,见过赴宴众人,才能到达。唐挽便引着李义,牵着汪世栋,一路往里走。路上乡绅大族的纷纷起身见礼,唐挽也就蹭着这两人的光,挨个认识了一遍。
乔叔将座位安排的很妥帖,宜宾楼的伙计们跑得也勤快,一切井然有序。除了李义和汪世栋之外,府衙其余人的品级都不及唐挽,唐挽也就不在门前迎接,而是在宴席间往来寒暄。不多会,宾客皆至,唐挽便回到座上,端起酒杯,做开筵辞。
这篇辞是唐挽昨天晚上专门写的。语言极尽繁复,辞藻极尽华丽,整篇文章浮夸非常,洋洋洒洒千余字,其实就说了一件事:我之前病着,现在好了。我要努力为知府大人分忧,做一个合格的父母官。
开筵辞说完,知府李义第一个举杯敬酒。众官员便如得了令,纷纷敬酒,轮番敬酒,几轮下来,饶是唐挽的杯子里装的是白水,也喝得有些撑。宴席到正酣处,连在外间落座的乡绅们也举着酒杯入内敬酒。唐挽假意踉跄,坐在了李义的身边。
“唐同知,大病初愈,少饮为妙啊。”李义提醒道。他也急饮了几杯,眼底泛出潮红。
唐挽笑道:“无妨,尽兴就好。来,大人,下官敬你。感谢帮扶提携之恩。”
李义满饮一杯,眸光一转,道:“同知得的是什么病啊,怎的之前缠绵病榻半年不见好转,这一下又好像没事了呢?”
唐挽知道,这是李义在试探他的心意。
“郎中说是心病,我初时还不信,不过后来想想,人家说的没错,”唐挽说道,“我这个人,就是一个懒字误终身。当初科举初定,人家都劝我去吏部走动走动,找个好职缺,我懒,不愿意动。结果呢?一甲三人,只有我被外放。当然我不是说苏州不好,知府大人您别吃心。”
李义点点头,只是继续听他说。
“来苏州的路上又有那么一番变故,加着人生地不熟的,我心里害怕,病也就总不见好。也就直到前几天,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个事儿,”唐挽端起酒杯,与李义碰了碰杯子,道,“我过了年就十七了。家中父母若健在,也当到了张罗成家的年纪。可眼下还一事无成,住在那寒酸的房子里,连个心仪的女子都留不住……”
汪世栋刚好听见这一耳朵,过来拍着唐挽肩膀,笑道:“唐老弟,你那心仪的女子是哪个啊?跟哥哥说说,哥哥替你提亲去!”
唐挽面色一赧,看了李义一眼,尴尬道:“老兄莫拿我打趣。”
李义自然明白,只给两人斟满了酒,道:“你的心思我知道,放心。既然病好了,明天来府衙报到。”
唐挽瞪大了眼睛,霎时蓄了些眼泪出来,道:“承蒙大人不弃。挽自当肝脑涂地,以做报偿!”
“哎,没有那么严重。你只管跟着大人好好干,美人、美酒、良田美宅,都是你的。”汪世栋笑道。
这场宴席一直持续到傍晚才结束。李义碍于身份,中途便退了。没了上官,苏州府众官员终于得以放浪形骸一回。有的人喝了酒就爱哭,汪世栋便是这一种。他借着酒意,向苏州府其他官员阐明了自己和唐挽铁一般牢靠的关系,表示以后两人就是亲兄弟。唐挽应合着,也说了许多动感情的话。直到日暮西山,各自的车马轿子来接,才终于告辞离去。
人都走了。唐挽送完最后一个,转过身,只见院子里十余张大桌杯盘狼藉,夕阳余晖将整个画面做旧。方才有多繁华,眼下就有多空虚。唐挽拣了个干净的杯子,又寻了半壶没喝完的酒,自斟自饮。酒是好酒,入口醇香辛辣,好像饮了一口铁水,一直烫到心里去。
可心还是冷的。
满堂花醉三千客,更无一人是知音。
她喃喃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又忍不住在心中问自己:唐挽,你何至于此呢?
再自斟自饮一杯。便听身后双瑞说道:“公子,别喝了。这酒凉了,伤身。”
凉了么?她却觉得烫得很。
“不喝了。”唐挽站起身,看着满院狼藉,道,“来,咱们一起收拾。”
“用不着咱收拾,这桌子盘子都是宜宾楼的,一会儿他们自会派人来。公子,您还是回去休息吧,明天早起还要去府衙议事呢。”双瑞笑着说道。
“嗯,也好。”
唐挽转身往回走。又听身后双瑞说道:“刚才听风观的青鸾来了,说玄机道长已经回去了,给您带个口信儿,请您莫要担心。”
唐挽点点头。她背对着双瑞,不知道对方看到自己点头没有。不过也没什么所谓,她要去休息了。她需要养好精神,来应对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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