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府很大, 亭台朱楼在花树中影影错错,鸟儿清脆的鸣叫声婉转动听,往来的金奴银婢笑脸盈盈。戚家毕竟是老派的高门大户,即使不如往日那般钟鸣鼎食,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府里的规矩与排场依旧, 处处显示着皇亲国戚该有的气度。
沈晚冬今儿穿了身暗红绣连云纹的裙衫,髻上只簪了支金凤吐珠步摇, 并未施脂粉, 只在唇上稍点了些浅粉色口脂, 因有了身子, 并未绑束腰, 可依旧似往年那般婀娜动人。
她任由麒麟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往戚秀林的书房走去。戚秀林只有一子一女,长子今年已经有十九,才入翰林院;幼女娉婷只比麒麟小三个月,生的粉雕玉琢,机敏灵动,很是得戚秀林的喜爱。
因麒麟这些年多住在戚府,而府上的婆子、丫头们多喊麒麟为二公子, 还说:婷姑娘若是知道二哥哥来了, 肯定会高兴的。
沈晚冬微笑着, 可心里却起了波澜。
其实做母亲的都能察觉出孩子最细微的变化, 从去年开始, 她就发现麒麟好像更喜欢在舅舅家住。没人时,她悄悄问了麒麟,儿子说:虽说舅舅总是板着脸,对他很严厉,可他能感觉到舅舅是真的疼他。在舅舅家住着,更自在。
更自在?或许吧,戚府比国公府更适合孩子。
正乱想间,沈晚冬发觉眼前豁然开朗。鹅卵石小径的深处,是一处被凤尾竹环绕住的小阁楼,门窗皆是翠竹之色,就连窗纱都是碧烟纱。书斋附近并未栽种一株花,听张嬷嬷说过,戚秀林自小就跟着他舅舅杜明徽学诗书,是有点傲骨在的,不喜欢花花粉粉。
朝前看去,书房门口侍立的婆子瞧见她来了,忙小跑着迎上来,说两位大人在屋里品茶,就等着夫人呢。
两位大人?除了戚秀林,还有谁?
沈晚冬秀眉微蹙,牵着麒麟进了书房。
书房的摆设和杜老先生的昔日摆设相差无几,无甚珍奇,最里头是张大方桌,四面是两人来高的书架,上面堆满了简册和按着经史子集整理好的书,书架跟前是半人来高的青花瓷瓶,里面放了傲骨嶙峋的老梅枝。
屋里没别的人,除了戚秀林,吴远山竟也在。
“二娘,他好像是胡子叔叔。”
麒麟眨巴着眼,使劲儿地盯着坐在舅舅跟前的那个年轻俊美的男子,真是越看越像,除了没有大胡子,根本就是一个月前见过的胡子叔叔嘛。
“你认错啦。”沈晚冬紧张得要命,可依旧装作没事人似得,俯身,凑到儿子耳边,低声道:“如果你认出了胡子叔叔,那么舅舅肯定会生气,还会怪他教坏了你。你忘啦,咱俩早就约好了,在谁跟前都不能提胡子叔叔,你要叫他吴大人。”
麒麟忙点头,扭头,亦学着他娘那般小声耳语:“我记着啦,肯定保守秘密的。”
说罢这话,麒麟捂嘴偷摸一笑,小跑到他舅舅戚秀林跟前,恭敬行了一礼,转而又给吴远山行礼,学着大人那般,抱拳笑道:“小侄荣桂给吴大人见礼。”
刹那间,吴远山有些失神,想要上前去扶起儿子,可又怕戚秀林察觉出什么猫腻,转而一想,即便是陌生孩子,这会儿给他见礼,也该去扶的。想到此,吴远山忙放下手中的茶盏,两手扶起麒麟,没敢愉悦地笑,只是佯装十分惊叹地上下打量儿子,连连点头,对身旁坐着的戚秀林笑道:
“公子被戚大人教养的好啊,仪表堂堂,知书达理,是个极俊秀明伦的大家公子。”
吴远山这话绝对是真心的,他感觉怎么夸儿子都不够,说罢这话,他朝沈晚冬点头笑道:“想必这位就是沈夫人吧,久闻夫人高名,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男儿,不舍斋大庇天下寒士,令人钦佩。”
“吴大人谬赞了。”
沈晚冬点头微笑,入座,接过下人递来的香茗,只是稍抿了口就放下。她头低得死死的,生怕戚秀林或者伺候的婆子丫头们瞧出麒麟和她、吴远山样貌相似。
“咦?”
戚秀林忽然发出声惊诧之声。
听见这声音,沈晚冬稍稍抬头,朝着上首看去。
只见戚秀林此时搂住麒麟,怜爱地抚着孩子的柔发,扭头打量着吴远山,笑道:“以前倒没发现,咱们麒麟眉眼间倒是和吴大人有几分相像。”
“戚大人说笑了。”
吴远山坦然一笑,面色如常,直面戚秀林,忽然眼圈一红,似乎想起什么伤心事:“瞧小公子的年岁,约莫有六七岁了吧。本官倒记起一事,七年前,本官和妻子李氏住在偏远小县,李氏当时身怀六甲,谁料天不作美,竟小产。若是孩儿还活着,也该有小公子这么大了。”
这话很明白了,麒麟出生时,他吴远山正在外地,和荣家的嫡子压根没关系。
“是为兄的唐突了,老弟莫怪。”
戚秀林老脸一红,他不经意间一句话,竟让吴大人多心。也是,他怎能怀疑亡妹文珊不检点呢,大抵这好看的人都会有一两分相似,瞧瞧,这麒麟跟着沈夫人多年,跟她也挺像的嘛。
正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阵黄莺般清甜的笑声,没一会儿,婆子将帘子打起,从外头跑进来个十分俊秀可人的小姑娘,正是戚家千金小姐娉婷,紧跟在娉婷后头的是奶娘和两个七八岁的丫头,连声叫着:婷姑娘,慢些,小心跌倒。
“二哥哥,你来了怎么也不找我啊。”
娉婷小跑着进来,她脚腕上绑了串银铃,行动间发出十分动听的声响。这丫头今儿穿了身嫩黄色的裙衫,柔发用细金带帮着,带子头是两个圆润海珠,打扮的相当俏皮。
戚家夫妇有了年纪,只有这么一个花朵般的娇女,宠得不成样子。
这娉婷眼里只有她二哥哥,哪里看得见其他人。扁着嘴过去,朝麒麟伸手:“说好的,来我家时就给我带小兔子,给我呀。”
麒麟一张俊脸窘得通红,哎呦地叫了声,抓着头皮,讪讪笑道:“我忘了,下回好不好。”
“骗子!”
娉婷眼泪瞬间就下来了,粉拳砸着麒麟的肩膀和头,撒娇撒痴:“我再也不和你好了,你骗我。”
“对不起嘛。”
麒麟任由妹妹捶打他,也不躲,下意识从脖子里将胡子叔叔送他的麒麟玉璧拿出来,塞到娉婷手里,哄着:“别生气啦,这个送你好不好?”
“我才不要这劳什子!”
娉婷将玉璧狠狠摔到地上,像受了极大的委屈,指着麒麟,气道:“你对我不好,我以后不给你作媳妇儿了,你从我家出去。”
“娉婷!”
戚秀林大怒,脸上尴尬之色甚浓,额间甚至有细密冷汗渗出,忙朝着这不懂事的小女儿喝道:“胡说什么呢,也不怕吴大人和沈夫人笑话!”
“我才没胡说哩。”
娉婷扁着嘴,仰头看着她爹爹,道:“我娘说的,以后我要做二哥哥的夫人,住进可大可大的府里呢。”
“还胡说!”
戚秀林坐不住了,蹭地一声站起,朝着跟进来的奶娘和丫头们喝骂道:“你们这起嘴碎的小娼妇,平日里怎么带小姐的,让她满嘴胡吣。每人罚半年米银,各领二十板子。”
说这话的时候,戚秀林偷摸瞅向沈夫人,心跳的极快。将娉婷许配给麒麟,是大伯宁国公的意见,毕竟这孩子以后是要承袭安国公的爵位的,可就怕人家国公爷看不上戚家这没落小户。
这本是家里人私下里商议的事,并不敢拿出台面说,谁料夫人嘴碎,竟给这丫头说了。而这蠢丫头竟当着沈夫人的面嚷出来,万一叫国公爷晓得,还不知道会怎么轻贱戚家。
“走走走!”戚秀林疾步过来,一把拉住女儿的小胳膊,将孩子往出拖,嘴里骂着:“越发不成体统了,给我去抄《女则》,抄不完不许吃饭!”
“舅舅,你弄疼妹妹啦。”
麒麟听见妹妹大哭,很是心疼,忙跟在舅舅身后往出走。不就是抄书么,大不了他帮着妹妹抄。
……
没了孩子的哭吵声,屋里很快就恢复了安静。
吴远山清了清嗓子,翘起二郎腿,瞧着自己的鞋尖,有意无意地说了句:“你瞧着那丫头如何?”
沈晚冬瞅了眼那男人,笑了笑,没说话。
吴远山若有所思一笑,嘟囔了声:“听说肃王家的郡主今年也有五岁了,样貌秀美绝伦,知书达理,是个真正的千金闺秀。”
“是么。”
沈晚冬垂眸抿茶,淡淡一笑:“吴大人从不来戚府,今儿怎么有空造访。”
“你瞧瞧。”
吴远山从袖中就掏出封折好的桃花笺,两指夹着,扔到沈晚冬脚边。他嘴角勾起抹嘲讽之笑,懒懒地靠在背软垫上,品味着这绝美女人的惊诧与悲哀。
“这个字,你比我熟吧。”吴远山嗤笑了声,这信上写的东西,不仅仅是要他对付唐令那么简单,还有点……麒麟的事。比如当日孩子失踪,某人是知道原委的,可什么话都没说,心里想要成全吴家父子团聚,谁料半路杀出个唐令……
言语刻毒薄情,让人咋舌。
吴远山长叹了口气,幽幽道:“我是没法子选择了,只能当狗。沈夫人那么聪敏,见识非凡,想来是知道侯门深似海是什么意思,哎,本官不知道有没有命等着瞧国公爷娶名门淑女的场面,想来大梁都会震动吧。”
“别挑拨了。”沈晚冬捂着发闷的心口,冷声道。
“没挑。”吴远山鄙夷一笑,淡漠道:“送你四个字,好自为之。”
“行了。”
沈晚冬猛地起身,谁料起猛了,再加上身子有些不舒服,差点跌倒。她瞧见吴远山依旧端坐在椅子上,面带微笑地品茶,完全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沈晚冬有些反胃,拿帕子捂住口,闷头往出走,冷声道:“小曾氏我已经带来了,想来吴大人和戚大人有话问她,妾身就告辞了。”
“等等。”吴远山忽然开口,语气依旧阴森轻狂:“夫人脸色不太好,是被气着了么?”
“没有。”
沈晚冬手附上小腹,转身,看着得意洋洋的吴远山,淡淡一笑:“妾身有了身孕,有些不太舒服罢了,大人不必担心。”
“你!”
吴远山一愣,原本上扬的唇角登时冷住,他目中似有些许痛苦和愤恨,冷哼了声,咬牙一笑:“那恭喜国公爷了。”
*
夜凉如水,一弯狼牙月高悬天边。
即使已经立夏了,到了夜间,还是很冷。
一辆马车静静地行在空阔小巷,毫无目的地走。
车里坐着个正当妙龄的美人,她倚靠在车壁,发髻早已被颠簸得凌乱,有几缕垂在面前,平添了继续哀婉。
马车停了,沈晚冬垂眸,瞧了眼脚边摆放着几瓶竹叶青酒,自嘲一笑,扶着马夫的胳膊下了车,失魂落魄地走进国公府。
更深露重,轻纱沾到花叶上的露水,凉透一心一身。
今儿她从戚府出来后,没回家,而是让马夫赶车出了城,去白云山,看看戚夫人。
陵园依旧青青,那么安静。
她站在戚夫人的墓碑前,足足站了有半个时辰。而今她似乎也尝到了些戚夫人当年痛恨憋屈的滋味,被蒙在鼓里算计,任谁都不好受。
他在用她和麒麟,胁迫吴远山当他手里的剑;亦让唐令瞧瞧,她划清界限的心有多坚决。
千算万算没算到,吴远山没立马毁了信,而且拿给她看。
后来,她去了含姝的墓,将飘落在墓前的花瓣捡起,埋在土里。
心凉么?有点。
其实当年唐令就已经明白说过,小叔和情人势不两立,你只能选其中一人。到底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没有负心薄情;而他对麒麟,也是尽了心;是啊,他除了是荣明海,还是安国公。
有些事,绝不是她痛恨厌恶,就不会发生。
大梁的一切,就是场荒诞残忍的梦,总有天亮的一天,总会醒。
沈晚冬嗤笑了声,用手背将脸上的凉泪擦掉,提着灯笼,缓缓走进小院。谁料才进去,就瞧见上房的青石台阶上,坐着父子三人。
最中间的是荣明海,瞧着有些狼狈,身侧各坐了一个孩子,他用床大被子将两个孩子裹住,免得孩子着凉。
而孩子呢?乔儿趴在他爹的腿上,睡的正香;献儿仍在闹腾,吵吵嚷嚷:好冷呀,爹爹,娘什么时候回来?我能不能回去睡觉,都等了一晚上了。
“闭嘴!”
荣明海低声斥了声,面上似有悔恼和焦急,哄道:“你娘不回来,咱父子三个就一直等着。”
正说着话,荣明海忽然发觉到了什么,他忙将睡着的乔儿叫醒,拉着两个儿子迎了上来。
沈晚冬扭过头,强忍住眼泪,不看这男人。
“你,你回来了。”
荣明海咽了口唾沫,想要去拉一下眼前的美人,可又没敢,忙催促着两个儿子去给娘磕头。
男人讪笑着,吞吞吐吐道:“我,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这是我的家,不回来,去哪儿。”
沈晚冬默默掉泪,俯身捞起两个儿子,蹲下,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将麻绳抽开,把里头的小月饼递到乔儿献儿手里,看着孩子,哽咽不已:“娘想着两个宝贝,回来时路过瓦子,就买了好吃的零嘴儿给你们吃。”
两个小子登时忘了困,拿着就吃。
“冬子,我,我,”
荣明海面有难色,他蹲到女人跟前,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他叹了口气,揽住沈晚冬,轻声问了句:“你身子怎样?要不要将老苗汤叫进府里,给你请脉。”
“我没事。”
沈晚冬坐到地上,倚靠在男人怀里,含泪笑道:“我很好,肚子里的孩子也好,别担心。”
“要不……”荣明海沉吟了片刻,说道:“我把你和孩子们送到老家住上半年吧,你也很久没见你娘和堂哥了。”
“半年……”
沈晚冬凄然一笑,原来只有半年时间了,唐令或者明海的输赢生死,只剩半年了……
女人无奈一笑,道:“我什么不问,什么也不说,我只想在一旁看着,行么?”
“好。”荣明海亦坐到地上,他将女人抱起,让她坐到他的腿上。
地上太凉,会渗着她。
是啊,终究他们是一家人,一个都少不得,否则就不完整了。
“咱们大儿子麒麟被他舅舅留在府上了,你别担心。今儿晚上的时候,吴远山给皇帝上了道奏疏,弹劾大梁令和黄门令,皇帝下旨,三司会审曾氏辱母案。”
荣明海轻抚着女人的背,淡淡说道:“到时候你扮作小厮,跟在我身边,一起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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