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的掌上明珠

    
    三年前的战事，确实惨烈异常。偶有午夜梦回之时，霍衍仍仿佛置身地狱，血腥之气充斥鼻间。他并不愿意去回想那场战事。
    尽管从军十数年，经过无数战役，刀山剑雨中穿过，杀人无数，可是霍衍依然清楚地记得三年前那场大战，钟大成死在自己面前时的情形，记得自己那一瞬间从心底涌现的对战争与权谋的厌恶和痛恨。
    他从未与别人说过，可是在此刻面对姣好娇柔的未婚妻时，在她关切的目光注视之下，霍将军却突然很想叫她知晓这几年自己做的噩梦。
    这是如此地矛盾。他的未婚妻，高门贵女，锦衣玉食，恐怕连马都不会骑，可是他却想告诉她关于战争战场，刀光剑影的残酷故事。他竟然期待着她能够理解。
    霍衍沉默得有些久。就在明珠以为他会避而不谈的时候，霍衍开口了。
    “三年前对鞑靼西皇庭的战争，是我从军以来最为惨烈的一次。我带了三千精锐，奇袭鞑靼后方，烧毁粮草锱重。人人只道我们奇袭成功，但是那一战是惨胜，仅突袭就折损了两千将士。若非钟将军舍身救我，我恐怕也无法脱身。”
    “那些将士，都是军中精锐，随我一起作战多年，袍泽兄弟。我们都期待着给予鞑靼沉重打击，从而结束北边连年战乱，解甲归田。”
    “钟兄弟是我十余年的老搭档，他救下我后……中箭倒地，我还得继续向前，完成突袭。待几个时辰后，我们胜利返回时，他的尸身已被……尸身竟已被草原的饿狼啃食带走，无处可寻了……”
    霍衍语带哽咽，眼中隐含泪光。
    二人说话间，已经来到山顶的亭子，去岁众闺秀赏菊作诗之处。
    山间的风飒飒而来，带着清凉与草木香气，夕阳已经消失在远山之下，只留下一缕暗红绛紫的晚霞，另半边天空则隐隐可见闪烁的星星。
    “幼年时，祖父教我骑射，曾与我说过，山河易碎，将士难求。若是我为男儿，也当如几位兄长一般，守卫边疆。或许，我早早就有机会识得钟将军这般英雄了，还会和你们一起征战鞑靼。”明珠的声音，温柔而坚定。
    十几年出生入死的兄弟如此残酷地逝去，任谁都不好受。若是简单地说节哀顺变，反倒是不近人情了。
    况且，明珠确实敬仰这些守边的将士，她从未去过边疆，祖父与兄长们也从未告诉她，他们曾在战场上遇到怎样的危险。但是，他们都义无反顾。
    明珠的话，叫霍衍感到有些意外。别人劝得最多的是节哀，明珠却说想一起去战场。
    “你不害怕么？”
    霍衍看她，金尊玉贵地养大，金步摇，软罗衣，如何能忍受风餐露宿，血腥杀戮的军伍生活？
    “说不害怕是假的。”明珠很诚实地摇头，“我最多便是在打猎的时候，杀过几只兔子野鸡罢了。可是，若真的形势所迫，自然也能上阵杀敌。”
    霍衍见她目光坚定，心无畏惧，心头一宽，道：“武将家眷多有不易，先前我还担心你不适应。如今北边是平定了，但是东南的倭寇日益猖獗，西南的土司动乱频繁，少不得要打几场硬战。到时候……”
    霍衍想说到时候委屈你了。但话到嘴边，又顿住了。虽然两人已经定亲，但毕竟二人先前并没有什么交集，并不熟捻。
    明珠自然猜到他未说完的话，脸颊不由得微微发烫。
    好在霍衍很快转了话题：“天色已晚，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此刻，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草丛中传来虫鸣声，更显出四野的宁静。璀璨的银河横亘天空，茫茫远山延绵不绝。
    天地辽阔，山河壮观。
    两人静默了片刻，明珠方回答道：“好，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回到别院，霍衍告辞而去。明珠站在门口，目送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霍衍，其实并没有那么讨人厌，尽管他曾经毫不留情地嘲讽了她。
    ……
    过得几日，霍三娘与韦玉兰登门拜访，乃是以方氏的名义，邀请她们到傅家赏荷。
    方氏已经知晓，当日霍衍之所以去往宣府，乃是为霍三娘求药。正是因此，明珠方能在冰天雪地中从贼人手中全身而退，对霍三娘与韦玉兰甚是热情。
    霍三娘经过大半年的休养，精神好了许多，衣着朴素整洁，颇为得体。韦玉兰褪去了去年苏州城里那种畏缩的神情，皮肤将养得白皙细腻，眉目娇怯，我见犹怜。一身银红蝶恋花暗纹掐腰长比甲，腰如水蛇，说不出的婉转风情。
    方氏赞了一回韦玉兰，自手腕中除下一个晶莹碧绿的玉镯，送给了韦玉兰，笑道：“韦姑娘真是美貌动人，霍太太你好福气。”
    霍三娘此刻心中是百味杂陈。她当然希望霍衍娶了自家女儿，可是，霍衍竟然与国公府家的小姐定亲了，那这就没有玉兰什么事了。她心里有些不快，却还是必须赴这一场宴。无论如何，玉兰若是能跟英国公府家的小姐交好，总是有利而无害。
    她心中本来有些担心傅家规矩大，如今见方氏随和，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只笑道：“夫人您太客气了。今日拜访，本是要谢谢傅姑娘。真是不曾想有一日还会再见，且咱们还成了一家人。傅姑娘菩萨心肠，又貌比天仙，阿霖真真好福气！”
    方氏陪着霍三娘走在前头，先入了湖边的石舫。傅家后花园的荷花池，虽则没有苏州园子里的荷花池那么大，却也是匠心独运，精巧别致。汉白玉石雕砌而成的石舫依着湖畔而建，湖面上荷花盛开，别是一番风味。
    霍三娘虽然从前家贫，但是却也有几分见识，方氏幼年曾因父亲驻守贵州而在贵州生活过几年，两人说着些贵州旧事，相谈甚欢。
    明珠带着韦玉兰在石舫窗边赏荷。
    石舫外一片荷花，红白碧绿，清香远溢，沁人心脾。
    “傅小姐家真是美不胜收。苏州的园子也不知道如何，上次都没机会看，就被送走了。”韦玉兰一开口，就有些阴阳怪气。
    明珠一愣，看向韦玉兰，但见她秀美的脸上浮现着不平之色。
    “上回在苏州，只想着你们要尽快进京寻亲，何曾有心情赏花赏风景？所以便是马上安排你们进京了。”明珠微微一笑解释道。
    你自己要急着寻亲，我第一时间给你安排回京，何错之有？韦玉兰听出话中的意思，一时语塞，总不能说看风景比寻亲重要吧？
    韦玉兰想起自己曾因为傅明珠而被霍衍斥责，心中不快，道：“我从小和表哥一起长大，他对我可好。小时候有什么好吃好玩的，他都第一个想起我，总寻来给我，哄我开心。”
    明珠看了一眼韦玉兰，笑道：“韦姑娘今年是年十六有余，十几年前你还是个孩童，霍将军关心自家表妹，也是应该的。”
    明珠心道，这韦玉兰言语鲁直，比京城七窍玲珑心的姑娘小姐不知简单直白了多少。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对着三五岁的幼童，哪来的儿女情长？
    韦玉兰见傅明珠依旧风轻云淡，不为所动的模样，涨红了一张脸，道：“你别得意。我表哥娶你，不过因为你是国公府之女！”
    明珠面上神色不变，道：“我英国公府世代守卫边疆，为国尽忠，自然值得别人敬重。”
    韦玉兰见明珠丝毫不为所动，不由得气结，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却又无话可说了，只得一跺脚，转头去到窗边，自顾自看荷花。
    明珠看着韦玉兰纤细的背影，抿了抿唇。韦玉兰最后一句话，是如此直白。
    权势醉人。明珠理家大半年，对于权势有了更清晰的认识。傅家深得圣心，近来门庭若市，多少朝廷大员对其恭敬有加。
    霍衍其人，回京本是有意相看定亲，当日也曾出席杨家的螃蟹宴。只是机缘巧合，救下了自己，又恰逢流言四起，难免顺势而为，就此求亲。
    可是，她傅明珠就是英国公府的人。不管谁娶了她，大约都有借势的嫌疑。若是她真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往后日子还怎么过？倒不如一笑置之。
    明珠自问想得明白，可是待到送走霍氏母女后，回到房间，躺了下来，心中究竟意难平。
    倘若她傅明珠非出自英国公府，霍衍是否还会顺势求亲？
    大概连霍衍自己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