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的掌上明珠

    
    在这目光注视之下, 明珠差点要将遇到杨逸臣之事脱口而出。
    也不过转瞬之间，明珠道：“没有。就是拜佛给你求平安符……”
    霍衍啪地一声把茶杯放在了案几之上, 声音有些重。
    明珠的话也就没说下去，只看着他。
    “傅明珠, 你到底要如何欺瞒我？”霍衍的声音一厉，面色沉沉。
    明珠从未见过他这般冷肃的模样, 一时有些心惊，看着他不说话。
    霍衍声音冷冷地道：“今日, 你明明遇到杨逸臣，为什么你不敢告诉我？”
    “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没有必要告诉你……”
    明珠还没说完，就被霍衍打断了。“怎的不是大事？你心里正是觉得是大事, 所以才会隐瞒！”
    明珠心绪本就乱着，有些心虚, 小声道：“我确实怕被你误会，想着我同他也没什么往来了, 说与不说, 影响不大。”
    霍衍一哂, 道：“好，今日之事, 说与不说，影响不大。那赏花宴上, 玉兰出事, 你又隐瞒了什么？说与不说, 可有影响？”
    明珠睁大了眼睛，看向霍衍，但见他眼中已有怒火。原来他早知道了，却多日隐忍不发……
    “我并不知道陈妙芸会对玉兰下手。”明珠咬唇辩解，“我一直不知道陈妙芸要做什么，从她无故接近韦玉兰，我就安排了侍卫在暗处看着的……”
    霍衍看着她，似乎颇为失望，问道：“就这样？”
    “不然还有什么？”明珠看着霍衍，有些不明所以。
    霍衍呵呵冷笑，道：“当日我问过你，那绿浓是何人来着。你英国公府安排的好丫鬟，却要这般曲折的安排，是要怎样防着我？”
    明珠一惊，道：“怎么可能？我不知此事！”
    霍衍没有在绿浓一事上纠缠，又道：“再说当日芍药宴，你明知陈妙芸别有所图，却放任她靠近玉兰，又让玉兰在承恩公府单独一人随意走动，你这是将玉兰置于险地。”
    明珠有些歉疚，道：“陈妙芸一直也不曾动手，我确实也不知道她会做什么。何况也一早安排了人手保护玉兰了……”
    “凡事总有万一，若是一个不慎，玉兰便要搭进去了！”霍衍声色俱厉，“你以为一个丫鬟一个侍卫就能确保不出问题？”
    明珠看着霍衍，渐渐有些回过神来，道：“霍衍，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绿浓是徐先生买进府的，与我何干？”
    “你当真不知？绿浓乃是你英国公府的死士。英国公府一早就安插人手入我霍府，究竟为何？你一嫁过来，我便将家中大小事务交与你，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明珠知道自家养有死士探子，却不知绿浓是自家安排的人。徐先生买下绿浓时，明珠与霍衍八杆子打不到一处。如果绿浓确是死士，这说明英国公府一早便留意了霍衍，只不知道是祖母还是伯父的安排。
    明珠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道：“我确实不知此事，我也从未想过隐瞒于你。”
    霍衍见明珠始终不曾松口，深吸一口气，道：“当真？”
    明珠点头，道：“自然是真的。”
    霍衍仍只看着她，一言不发，似乎在考虑她方才所说的话的真实性。
    明珠见霍衍眼神中颇有戒备神色，一时有些心灰意冷，转念再想韦玉兰之事，只觉得自己甚是憋屈，不吐不快，便道：“霍衍，难道韦玉兰对你的心意，你半点不知？你既然知道，又为何不早点解决？非要待我进门来，让我来处理？她一心想嫁入豪门高门，才给了陈妙芸可趁之机，又与我何干？往后韦玉兰的一干事宜，还是你自己处理吧，我自问没那个八面玲珑的本事，处理不好。”
    韦玉兰之事，她本想着忍一忍，处理完毕就是。
    霍衍一愣，继而皱眉道：“怎的又扯到这别的事情上去？韦玉兰只是表妹，一早就说了要找合适的人家嫁出去的。”
    “你如今显然是觉得我没照顾好你的表妹，恐怕你心里还觉得我亏待了甚至陷害了你的表妹。”
    霍衍一时词穷，沉默下来。他当然知道韦玉兰的心思，霍三娘曾向他暗示过，亲上加亲，他断然否定了。但是，他确实不能看着韦玉兰身处险境而不理会。
    明珠见他沉默不语，似是默认，心中更是抑郁，只淡声道：“将军事忙，请去外书房理事吧。”
    霍衍看明珠冷冰冰的态度，心中恼恨，脱口而出道：“我已经说过了，我只当玉兰是自家妹妹，可是你对杨逸臣呢？你们究竟说了什么，竟叫你如此避讳，丝毫不能叫我知道！他如今刚刚丧妻，你们就立刻碰面了！”
    明珠的心底涌起一股浓浓的失望之情，一时怔怔地看着霍衍，这真的是那个与自己言笑晏晏，给自己写诗的霍衍吗？
    霍衍也不成想自己脱口而出这样的话，看到明珠失望的表情，正要解释，明珠已经起身走往里间。
    霍衍欲追进去解释，又觉得自己拉不下面子。他独站片刻，转身也出了正房，往外书房而去，当夜就宿在了书房。
    成亲半年后，霍衍与傅明珠的第一次争吵就这样到来了。
    此时已是夏初，夜里虫鸣声声，一派静谧。霍衍躺在书房的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想到杨逸臣，他无论如何睡不着。这个男人，名动天下的探花郎，光风霁月，才华横溢，风度翩翩，是多少名门闺秀的梦中人。他清楚地知道杨逸臣与傅明珠之间曾惺惺相惜，两家甚至动过联姻的心思。他至今都记得在梅园里，杨逸臣与傅明珠两人自梅林中相偕走出，宛如金童玉女般般配的画面。记得杨逸臣与傅明珠二人脸上当时清浅的笑容。
    若非那一场意外，他根本不可能成为英国公府这一顶级豪门的女婿。
    诗词曲赋，他半分不懂。风雅潇洒，也不可能在他身上出现。他粗犷硬朗，十余年的征战生涯，他学会的是铁与血的斗争。
    面对傅明珠这般富贵乡里娇养大的女子，霍衍此刻才终于察觉自己内心的自卑。自己或许终其一生也不能成为她心里最仰慕亲爱的那个人。
    再想到杨逸臣丧妻，自己一介武夫，多方征战，刀剑无眼，若是一朝丧命，恐怕杨逸臣立时就去求取了傅明珠。这个念头叫霍衍感到恐惧。
    正是内心的自卑与恐惧交加，让他在方才口不择言。
    霍衍感到懊悔和苦恼。他不应该现在去质疑明珠，应该等到确切的消息到来之后再详谈此事。可是，一想到明珠欺骗他，他就忍不住暴走，恨不能立刻从明珠那里得到保证。
    一时嘴快，导致了如今骑虎难下的情况。
    于是，这两日，霍衍都住在外书房。明珠犹豫再三，也没有去外书房。
    家中仆从都小心翼翼的，只怕不小心撞在枪口上。
    点翠知道些内情，劝了明珠几句：“夫人，将军一来关心亲人，二来也是希望你凡事多与他说说。不如过去看看……”
    明珠打断点翠的话，苦笑道：“不必再说了。杨逸臣，我承认，我心里仍有遗憾，所以心虚，不敢使他知晓。我并不能坦然面对他，多说也是无益。至于绿浓，他冷静下来，自会查问清楚，也不需要我去解释什么。”
    于是，点翠也无法再劝。
    没过两日的午后，明珠正在书案上抄写佛经，突然点翠掀了门帘进来，脚步匆忙，语气急促：“夫人，安王反了。”
    明珠手一顿，毛笔在宣纸上留下墨迹。明珠放下笔，挺直腰背，问道：“何处听来的消息？”
    “钟亮叫我进来收拾将军的行装。此刻将军正在衙门商议出兵之事。明日便要南下。”
    安王封地位于蜀地，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明珠不禁微微皱眉。她叮嘱点翠收拾霍衍的行装，又安排凝碧从库房里寻了些上好的金创药和药材来。
    这一夜，一直到了亥时，霍衍方回到府中。
    已是深夜，府里静悄悄的。霍衍到了外书房，见书房的窗格里透出暖黄色的灯光来。他心头一紧，缓步走过去，深呼吸一口气，推开门来。
    然而，里头候着的，并不是明珠。
    钟亮揉揉眼睛，站起身来，道：“将军，行装都收拾好了，还有什么吩咐？”
    霍衍压下心中淡淡的失落，挥挥手：“没事了。早些睡吧。”
    “将军，这次打仗带上我呗？”钟亮凑上前去，笑嘻嘻道。
    霍衍摇头，“我答应你大哥，好生照顾你。”
    钟亮有些垂头丧气地走了。
    霍衍坐在书案前，看着微弱如豆的火光，微微出神。半晌，终于是起身往内院而去。
    行到正房院门处，刚想抬步走上台阶，突听得院门吱呀一声开了，里头走出来一行人，当中的不是明珠却又是谁？
    “你……”两人异口同声道，旋即又安静了下来，暗夜里看不清眼神也看不见表情。
    霍衍的心底没来由地泛起一阵淡淡的欢喜，他大跨步走了进去，道：“明日我一早就要出征了。”
    明珠随他一同入了屋里，道：“蜀地地势复杂险要，安王又在当地经营多年，你一切小心。”
    霍衍看向明珠，她的眼中有不可掩饰的担忧。
    “我知晓了。”霍衍简短地回答道，两人闭口不提前几日吵架的事情。但是，气氛总是有点僵硬。
    明珠从袖中掏出一个坠子，递给霍衍：“这是那日我在报国寺求的平安符。”
    红色的绳子，下头小小一块铜牌，刻着些梵文，大约是些咒语。
    原来她真是给自己求了平安符，霍衍道：“你帮我系上吧。”
    霍衍高大，明珠娇小，明珠本不方便帮他。但是想他明日就要出征，明珠也不能拒绝他这么一个小小的请求。
    “那你坐下，我够不着。”
    霍衍在榻上坐下了，明珠站在他身旁，将护身符给戴了上去，给那红绳打结。
    她身上淡雅的香气，侵袭着霍衍的鼻端。她的神情专注而认真，她看起来是那么在乎自己。霍衍多日来压抑着的欲望，在此刻，迅猛地翻涌起来。
    “好了。你可要平安归来。”明珠把护身符放进里衣，对着霍衍淡淡一笑，道。
    话音刚落，明珠就被霍衍揽入怀中，紧紧地抱住了腰身，他埋头在她的胸前，如此用力，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揉碎。
    明珠感觉他手掌心滚烫滚烫的，烙在她的腰间。想起两人此前的争执，明珠正思量着说些什么，可是霍衍却已经松开了她的腰肢，极快地起身，道：“我还有些事情需要料理，你先休息。”
    也不过是短短的瞬间，霍衍脑中闪现出了许多念头。
    傅明珠当然对他有担忧，也有喜爱，但是，傅明珠心底里或许也没有完全放下杨逸臣。这叫霍衍如鲠在喉。
    明珠的腰间仿佛还有他手心的余温，想起他离开时隐忍淡然的态度，明珠心中沮丧，缓缓坐了下来，看着灯火出神。
    这一夜翻来覆去，到了后半夜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晨，天蒙蒙亮，明珠便起身了。到底二人做了夫妻，到底霍衍是要上战场，无比凶险，明珠还是强忍着困意来送霍衍。
    这是婚后霍衍头次出征。对于送人出征，傅明珠并不陌生，幼年时常常送祖父去北边，阖家老小，天蒙蒙亮之时，将军战士们就踏上征途。她小时候不舍得祖父，抱着他不愿意撒手。常常是被祖母劝了又劝，抱在怀里，目送祖父身影远去。
    明珠带着点翠，匆匆去往外书房，恰看到霍衍收拾停当。他身披铠甲，腰挎大刀，手里拿着头盔，甲衣在熹微晨光中泛着冷光。
    看到明珠，他脚步顿了一下。征战多年，这是头一回有女人送他。她睡眼惺忪，十分困倦的样子。
    明珠上前，道：“你多保重。”
    霍衍点头道：“放心，很快便回来了。你且回去睡吧。”
    明珠摇头：“我送你到大门。”
    霍衍没有反对，夫妻二人沉默着，一同走出将军府大门。门外早有霍衍的十几个亲兵在等候，段德功等人也在其中。
    霍衍回头，似乎带着点笑意，对她道：“回去吧，等我归来。”
    明珠止住了脚步，站在门口，目送霍衍大踏步往大门狮子旁的马匹走去。
    谁知他刚走下台阶，犹豫了一下，又转身快步走回明珠身旁，低声道：“若是我有个好歹，你不必为我守着，嫁给……”霍衍顿了一下，道，“找个好人家嫁了，好好过下去。”
    说罢也不待明珠回答，转身快步走到坐骑前，翻身上马，风一般地离去。
    傅明珠反应过来，瞌睡去了一大半，哪有人在出征前这么说话的？忍不住大喊道：“你可要给我全须全尾地回来！”
    马蹄声阵阵，霍衍没有听见明珠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