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衍走得极快, 明珠有些跟不上,脚步踉跄了一下, 不由得道:“霍衍,走慢点。”
霍衍这时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回头看了看明珠一眼,压下了走路的速度。
“你这是怎么了?”明珠快走两步, 跟上霍衍,问道。很明显, 霍衍心情不太好。但是,这心情不好来得有些莫名其妙,明珠猜不着。
霍衍瓮声瓮气地道:“没事。就是觉得杨铿夫妻情深,我们没必要杵在那里。”
霍衍这副样子, 如何像没事人?霍衍不过是还不想告诉她。就在几日前,在霍家倾颓的院子里, 自己已经明确表示,愿意分担霍衍的心事。可是, 霍衍却未必愿意她知道。傅明珠一时也是心里难受。
于是, 两人也没有再游玩下去, 而是静默着下了山,回城去。一路上, 两人一句话也无。
明珠将事情翻来覆去地想了一路,问题出在那位杨夫人身上。她见到霍衍后, 脸色苍白, 且弄断了琴弦。而霍衍在发现杨夫人的异常后, 径自起身回城。
一个念头突然闪现在明珠的心头。
她心中惊骇,看向霍衍,他此刻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待回到城里,已是傍晚时分。晚膳时,霍衍几乎就没吃东西。用过晚膳,按照往常,霍衍早已来闹傅明珠了,今天却是难得的安静。
霍衍用过晚膳,就说要消消食,一个人在外头的院子里来回踱步,最后停下来,却是坐在廊下的台阶上,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沙漏声声,时间一点点过去,霍衍却仿佛石化了一般,动也不动。
待到亥时,明珠终于忍不住了,她披了件外衫,走到霍衍旁边,靠着他坐了下来,道:“更深露重,该休息了。”
霍衍摸摸她的头发,道:“你先睡吧。我一个人坐一坐。”
明珠道:“你不睡,我也不睡。我陪着你。”
“你会累的。乖,回去睡觉吧。”霍衍语气温和,与今日初初回来之时已经大不相同。
明珠想了想,将霍衍的脸扳了过来,两人面对面看着彼此,“霍衍,我有话跟你讲!你看着我。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你心里的事情,那日在老家的院子里,我就跟你说过了,你该告诉我,我很愿意为你分担。可是,才过了两日,就在今晚,你明明遇到了事情,你却依然不愿意告诉我。我心里很是难过。一整个晚上,我一直在说服自己,你不愿意说,那就不说好了,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何况,古话早就说了,至亲至疏夫妻。可是,最后,我还是决定,我要告诉你,我心里头难受。我盼望着你有一天能全心全意地信赖我。我想与你做亲密无间的夫妻。”
霍衍只看着明珠,依然沉默着。
傅明珠心恨,却也无法,霍地站了起来,就要回房。这时,霍衍却突然起身,抱住明珠的腰,将她抱着坐在了他的膝上,两人又重新坐在了台阶之上,只是这次,明珠整个人被霍衍抱在了怀里。
霍衍埋头在她馨香的头发之中,闷声道:“倘若……倘若我没有认错,杨铿的妻子,便是我的母亲。”
明珠心中虽隐隐已有猜测,但听到他这么说,仍然震惊了。
霍衍说完这一句,便只搂着她,不再言语,犹如困兽。
“你还认得她么?”明珠反手环住他的腰,问道。
“她离开我时,我已经七岁了。自从记事开始,村里人人都说,我母亲是仙女下凡,又能书会画,同龄的孩子总是十分羡慕。我心底是十分高兴的,每每盯着她看,早已将她的容颜记得无比清晰。等到七岁,她骤然离开,我父亲为此一病不起,缠绵病榻,我心里更是每天想她几遍,发誓有朝一日,若我见到她了,定要报仇雪恨。”
霍衍说着旧事,声音极冷,仿佛当真在说着杀父仇人一般。说到此处,他停了下来,又沉默了半晌,方继续道:
“后来,渐渐长大了,天大地大,人海茫茫,我想大约这一辈子是不可能再见到她了。怎知,就在那亭子里,我一看到她苍白的脸色,我就认出来了。她几乎没怎么变过,依然如十多年前一样。如果说那一刻我还有一丝犹豫,当她听到杨铿唤我‘霍大人’之时,她弄断了琴弦,我就知道她也认出了我。都说我与父亲年轻时候极像,大概她也看出来。”
他的语气渐渐变得苦涩而苍凉。
“十多年前我还什么都不懂,不知道她为何就毅然决然地抛夫弃子。后来到了军营,历练多了,才知道这事情大约也十分简单。不过就是她跟着父亲,过的是贫寒日子,日日操劳。突然一日,偶遇了富商或者高官,荣华富贵触手可及,就忙不迭地割舍了过去。今日看来,倒真是如此了。”
“我的父亲,那真是将她护在掌心。她十分娇惯。闲时在家,只教我读书写字,偶尔画画。家里家外,她除了偶尔缝补几件衣裳外,凡事都不操心。到我六七岁时,仍旧不会做一碗面。有时候父亲要去深山打猎,总得提前将干粮做好了。纵使如此,情意深重究竟也抵不过荣华富贵。”
“母亲的来历,父亲始终没有跟我说过。这么些年过去,我自己也琢磨出来了。似她这般貌美,又读书识字的,大约是罪臣之女,少时富贵,家道中落,流落西南偏僻之地。父亲不知何种缘由,得了她为妻,为避风头,甚至迁入了深山老林之中。然而,终究还是躲不过一句‘贫贱夫妻百事哀’。”
明珠听到这里,方有些明白,为何霍衍对于贵族世家女子如此排斥,还斥责自己娇生惯养。又为何从来不说自己母亲的事情,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满怀着孺慕之情的母亲,竟然抛夫弃子、与人私奔,叫他又如何说得出口。
明珠仰脸看向霍衍。这个男人,经历了风霜雨雪之后,眼神早已变得坚毅,只是说起幼年时的事情,眸光中仍带着显而易见的脆弱与心伤。
明珠抬手抚上他的脸庞,摩挲着他下巴的胡渣子,道:“事情都过去了,以后我陪你。”
霍衍看着明珠满是柔情的双眸,亲亲她的手心,道:“我并非故意隐瞒你。只是,这事情我本想着再也不跟人说了,就当我生下来就被她抛弃了,就当我没有母亲。”
明珠望着他,摇头道:“不,其实你心里头没有放下。”
霍衍顿住,犹自辩解道:“我已经放下,这一回我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从今往后,也不会再见她了。”
明珠依然摇头,道:“你依然耿耿于怀。否则,刚开始的认识我的时候,你对我的态度为何会那么差?为何会说我娇生惯养、骄奢淫逸?为何会看我的华衣美食不顺眼?”
霍衍陷入了沉思,半晌方道:“是的,我很害怕,有一天像我父亲一样。他穷尽一生的付出,却什么也没有得到。而那个拿走了他心意乃至性命的人,如今过着锦衣玉食、金尊玉贵的生活。”
“我不会离开你的。”明珠有些着急,信誓旦旦地道。
“我知道。”霍衍顿了一下,扯出个笑容来,“毕竟有人用了美人计,非要跟着我到这穷乡僻壤来吃苦。”
明珠打了一下他的胸膛,道:“我担心你,你倒还有心思开玩笑。”
霍衍方正色道:“不用担心。我毕竟不是七岁的我了,现如今,就当做是陌生人,再不相见就好。”说罢,抱起明珠,“更深露重,着凉就不好了,回去了。”
这一夜,霍衍搂着明珠,却是一宿未曾入眠。他看着身边熟睡的明珠,思绪如海翻滚,想到过去,也想到未来。他一介白丁,因缘巧合才娶到了她为妻,未来究竟如何,谁又能知道呢?
至于自己的母亲,既然认出来了,又会前来找他么?若是她来,他该不该见?若是见了,又该说些什么?
霍衍心中也知道,如今想这些,无甚用处。只是,就如同明珠所说的,他并未放下,他对此耿耿于怀,思绪也就由不得自己控制了。
第二日一大早,霍衍与明珠就出发返回贵阳城。霍衍想,如此出城也好,省得与那杨夫人对上,还废一番心思与口舌。
回到贵阳城里,日常事务堆积了不少,又有曾化平准备在月末重启四大宣慰府边界勘定之事,继续谈判,宣布朝廷的处置办法。这四大宣慰府关系复杂,播州态度强横,霍衍不得不提起十二万分精神,做好准备。
到了三月下旬,曾化平与曹金招组织了第二次调停谈判。
曾化平显然已是做足了功课,四个宣慰府的边界早已探得一清二楚,绘制了地图,标注了争议之地,又将当地风土人情,人口物产以及过去百年来的归属写得清清楚楚。连着处置办法,划分方式都写了出来。
除了田增年,其余三个宣慰使都没有异议,表示同意按照这一方案划分边界。
田增年一看那处置方案,当即变了脸色,往椅背上一靠,双手交叠于胸口,斜看着曾化平,冷笑道:“曾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田大人,就是上次我提到的,对半分。”曾化平脸色甚是平静,仿佛没有看到田增年的不敬。
田增年将那图纸一掌拍在桌面上,道:“对半分?凭什么?那十余个村寨,本就是我播州之地,当年被奢家占了去。如今我不过是自己给自己讨回公道罢了。”
曾化平淡然道:“田大人,这是朝廷的旨意,已经过内阁讨论,并由陛下亲笔批准的。方案已经确定,就请各位大人在地图上签字画押,确认最新的边界,免了百姓遭受动乱之苦。田大人,你在这些村寨所驻扎的士兵,还请尽快撤离才是。”
田增年看着曾化平,呵呵一笑,道:“曾大人,你说调停谈判,我播州明明不同意这一处置方案,你却还是上报给了朝廷。我不服。我即刻就上奏,声明这方案我从未看过,如今也不可能同意。且等着朝廷答复,我撤兵也不迟。”
曾化平早知道田增年是难啃的骨头,只是没想到朝廷旨意都在眼前,此人依然冥顽不灵、抵死不从。
他抚须看着田增年,道:“田大人,凡事退一步海阔天空。你播州依然是贵州最大、最富饶的宣慰府,你又何必死咬此事不放?朝廷的旨意是十分明确的,并非你我可以随意更改。”
此时,杨锐插话道:“田大人,莫非你这是想抗旨不遵?”
田增年看了一眼杨锐,道:“不必给我带这种高帽。曾大人,犯人入罪,到了大理寺都有申辩的机会,怎的我播州受了委屈,就不能申辩?”
曾化平无奈,道:“既然田大人执意如此,曾某也无话可说。那便请田大人修书,快马送至京城,等待内阁决断。若是这回内阁决断出来,但请田大人遵从才好。”
田增年见曾化平让步,肚子里的一股气方顺了下来,道:“这是自然。”
这一日的谈判,也就依然未达成最终结果。但是,奢翠萍、杨铿、万定州都很满意,一再对曾化平表示感激之情。
田增年自巡抚衙门回到宅邸,过来片刻,有一侍卫进来,向田增年汇报:“大人,奴才不辱使命,在京城里查探一番后,探知到一些极重要的信息。当即快马加鞭,连夜赶了回来。”
“快说!”
“这是从内阁韩阁老处了解到的信息,陛下在削藩之后,有意撤销宣慰府,改用流官管理各地。这次干涉宣慰府之间的边界问题,只是个开始。想通过此事,看看各宣慰使的态度。”
田增年的瞳孔不由得缩了一下,问道:“你这消息确切么?”
“确切。”侍卫回答得斩钉截铁。
田增年挥手示意他下去,面色微寒。
此时,从屏风后缓步走出一个二十余岁的女子来,红唇妖艳,身材妖娆,她笑道:“大人,您看,我说的不错吧?皇帝陛下既然看藩王不顺眼,又如何能看宣慰使顺眼呢?尤其是像您这样的,人人都称播州是‘国中之国’、‘贵州小朝廷’。您觉着,皇帝会任由您逍遥下去么?”
田增年的脸色越发凝重起来,道:“如今看来,要快些准备了。你的火器,何时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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