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岁岁

五 王春

    
    十年后,某中学考场外。
    走出考场的时候,王春一眼就看见了等在最前头的母亲史溯。女人四十来岁,一头蓬松的短发压不住似的总支愣着,一簇一簇地随着来回张望的头摇摆,最后,定定地便飞扬起来:
    “春儿,今晚吃啥呢?鸭子?鱼?或者我去买个活鸡。”
    “妈,随便做点小菜就好,别麻烦了。我不爱吃。”
    “你不吃,我们就也不会吃么?”
    于是,史溯先帮着把行李扛回家,然后转到晚市,径往肉铺。史溯翻来翻去把一片猪肉看了半天,谨慎地,又似乎很随便地问:“怎么卖呢?”
    “五块八。”
    “五块八?”史溯提高了声音,“早上的新鲜的就这价,就剩这俩了,还能是那个价吗?便宜点。”
    “得,得,这个价,你买了我也好收摊。”抄刀的胖女人三下五除二扬手把肉摔在台秤上。一边扬起五个指头。
    “嘿,慌啥,我瞧瞧。”史溯伸手又把肉抓在手上,麻利地翻过来,放在鼻子下使劲嗅了嗅,说,“你做生意我也做生意。都是生意人,大家都知底。一个价,五块,卖不卖?”
    “五块?”胖女人跺脚跳起来,“我都拿不到这个价,你想得到喔!大嫂,我实话跟你说,我这肉是早上六块不少价,五块五已经便宜了你,都是生意人,挣钱也不容易。”
    “这是个理。都是生意人,挣钱不容易。”史溯把肉拈了两三回,估摸着,又说。“这样,一人让一步,这个数儿。”说着两个手指仍抓着肉,另外三个手指趁便翘起。
    “呸哟!一个价,五块五。”胖女人把油腻模糊的抹刀布往案板上一扔,一屁股坐在石叽上。
    “就这价,五块三,我全要。”史溯扬着脸,不依不饶。
    “五块三,卖了你我还不如自己留了吃。”胖女人把眼一翻,不再理会。
    “五块五,这么次的肉还五块五……”史溯便也愤愤地放下肉,一边问女儿,一边作势走,“春儿,不要吧?刚才看的那鸡也才六块七呢,还是活杀。”
    “……”
    “不要了,去看看鸡。”史溯乜斜着胖女人,拉了还愣神的王春,转身欲走不走。
    “得,得,得,五块三就五块三。”胖女人火烧屁股似的一下子从石叽上跳下来,伸手把肉扔在秤台上。“一斤七两,九块钱。”
    史溯便回身急忙接了肉,笑道:“我说呢!这才是呗,到底讲个公道。”一边给钱一边敞开袋子又闻,末了,又笑:“炖豆子正好,只还得去看点土豆。——嘿,这老板。”一头说着走,蓬松的短发“哗哗”几声便扬开了。
    肉不好买,土豆好买也得买。史溯拎了肉,面有得色。经过一卖土豆的菜摊,也不看,径自走向一挑篮散卖的老农:“嘿,就剩这一点了,啥卖啊?”
    老头笑道:“俺一个价,六毛全买走,买不完得八毛。”
    “全要,五毛。”
    “嘿嘿大婶,俺这价不亏哩。”
    “打谅我糊涂呢,早上……”
    话没说完,冷眼半天的王春突然扭了头,回头看身后嘈杂的车海人流。
    争持的结果以史溯的胜利而告终。三个光鲜的电大生在视野里消失后,王春低头看了自己一回,眼圈一红,情不自禁流下泪来。
    “春儿,那边鸡也不错,秤点吧?我回去给你……”
    史溯依然絮絮地,蹒跚着廉价布鞋为她的即将上大学的女儿张罗饭菜。说这话时,目光定定地从马路这边移到那边的鸡摊上,一头蓬松的短发压不住似的往后一倒,“哗”地一声便又飞了起来。
    “妈……”王春犹豫了半天,终于决定让夜的繁华冲散或许会像山洪一样爆发的哀怨。她小心翼翼地低着头,用一种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告诉史溯:“您不要忙了……我觉得考得不很理想……”
    “……”史溯直起身子把手一拍,眼疾手快把女儿往自己身上一拉,一辆载满钢筋水泥的“东风”呼啸着擦身而过,吓得王春出了一身冷汗。史溯跳着脚,扔了鸡爪子追着车骂:“有钱什么了不起,一辆破烂车也来跟老娘耍威风!你个XX值钱,俺的女儿就不值钱?俺的女儿读大学,碰了一点皮,俺有本事叫你砸锅卖铁!”一行骂,一行气恼恼地又往秤里添鸡爪子:“急啥?急啥?平秤不足数,再秤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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