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岁岁

六 重逢

    
    两个月后……
    酒城报到
    酒城的九月,说变就变,上午还晴空万里,刚过晌午,就显得有些闷了。
    未来桥下的水绿得像是一大快刚修剪过的草坪,一点杂质也没有,风也吹不起半点潋绮,荡荡地平铺着,随时都会有人在上面奔跑的模样,实际上却是一湖死水。对刚来的人说倒不很注意这个,有那一点绿就已经烘托出了大学校园的浪漫气息。“落势的凤凰不如鸡啊。”王春这样想着,加快了脚步,随着后面蜂拥挤来的人群,匆匆往上面运动场走去。
    运动场就在未来桥的上面,一大截梯子,刚走一半,王春本来就郁闷的心更加阴暗了三分。此时已是下午五点,赶着来运动场集合的新生你拥我挤,顺着梯子缓缓移动,一层一层的人墙,把仅有的一点风也挡住了,满鼻满脸满耳都是一种憋气的陌生。王春低着头随着人流往上挪,委屈的泪水早已顺着那张胖胖的圆脸流下来。
    一截梯子走上去,眼前豁然一亮:竟是一块标准的足球场。王春呆呆地把运动场瞧了一会,觉得心里似乎轻松了点,两只细长的眼睛一眨,扭头看见那边“中文系1班”的牌子,慢慢走过去。
    此时,天比先前略略明亮了些,却星星点点地飘起雨来。雨不大,正好还能凑合着露天开个小会。王春却觉得很晦气。事实上,不止是现在,刚踏进这个校门她就郁闷得想大哭一场,她也拿不准是留下来还是回家复习一年。“骗人!骗人!什么师大,分明就是一个职院!”刚被楼管带进寝室她就一屁股坐在床上当众哭了。楼管是一位四十上下身材微胖的女人,用一种很同情的目光看她,等她哭够了,才走过来慢慢地说:“只是在一个地方教学,性质还是不同的。横竖毕业拿的是你们师大的文凭。”话是这么说,她还是哭,她想不通自己辛辛苦苦读了十二年书,来的竟是属于一个职校的校园。可是——已经晚了,再回去复习不大可能了。她晕头晕脑地想了一夜,第二天起来的时候,两只眼儿红红的,本来就胖的脸越发圆得滑稽,似乎用手一碰,就能挤下一碗水来。
    这时王春就这么揉着自己红肿的眼,慢慢地走到“中文系1班”那块木牌后。那里已先到了二十来人,正东张西望。王春用手半掩了脸,下意识地往人群里瞅了一眼,突然惊讶地“咦”了一声,愣住了。
    那女同学显然也看见了她,有些慌张地别过脸去,苍白的小脸“兀”地红了。
    “海萍?”王春绕到她面前,似乎想看得确定点。
    “……”女同学尴尬地望着前面,脸上藏不住那些末掩尽的落寞。
    王春便确定是她了。因为眼前这个女同学她太熟悉了。曾经相识的日子,她几乎是看着这个叫“海萍”的女生长大的。“海萍,我是王春。你怎么也来了?你现在在哪里?你还好吗?”“我认得你么?”女同学逃也似地扭过头,也不看她,转身走到一边。
    王春闹了个大红脸,讪讪地闭了嘴。但她好象并没有放在心上,不一会,又紧着挨着站到那女同学身边去了。
    接下来便是集合,点名。王春有些忧郁地又去看女同学,张口想说什么,却几次咽下去。这时便有一个不十分清楚的声音在前面叫:“王春。”“到。”王春抬头应了,继续犹豫。海萍?她是海萍吗?难道多年以后,真的能够这么巧合地又在同一个地方无法避免地见面吗?她这样想着,心里便糊涂了。海萍不可能也来这里啊,六岁那年海萍离开了桐花村,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只听说去了上海,村口一别,再没有听说任何有关她的事。“真的是她吗?如果不是,为什么潜意识里能够一眼就认出她就是那个童年时代跟自己一起玩耍的女伴?她看见我的时候,眼睛里也有一点点惊讶,可是,为什么她脸上的表情那么平静?听妈妈说,海萍是一个上海男人的私生女,当年那几个人就是来接她的,难道她的生活过得很不好,不然,她的脸上为什么盛满了落寞的悲凉?”这时,恰好听见那个声音念到了这个熟悉的名字:“海萍。”
    一声,没回应。两声,仍没回应。
    女教师便低头准备把名字勾掉,王春突然又开了口;“到。”
    刷地一声,四十八个人的目光全落在她身上。换了别人,肯定不会这么快就发觉,只是刚才那一幕太扎眼了。女同学扭头走开的时候,众人几乎都在肚子里咕哝了一声:“好大的架子。”
    女教师可没注意到人群里小小的哗动,只是抬起头,皱了眉说:“海萍同学,集合不要开小差。”
    王春吐了吐舌头,突然才发现先前的郁闷早一扫而光。不仅不闷,甚至还有些释怀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哪。欢儿,你说人生咋就这么奇怪,明明是这样,一转眼就变那样了,声息儿都没有一个。前天我还在想我是不是太倒霉,很辛苦地读了这么多年书,最后来的竟是一个职校,谁知还有比我更倒霉的……真的,我怎么都没有想到她竟也来了这里,心里竟然感觉好受了很多。要不是亲眼看见,只是听别人说,我是再不相信的。现在好了,就呆下来吧,走一步算一步,差也应该差不去哪里。”
    何欢是同寝食一个漂亮的重庆女孩,中等个子,皮肤很白。正在翻明星杂志的她听了这些话,撇了嘴说:“这人的架子好大,我不喜欢。”“以前她的脾气很好的。”“就更可恶了,又不是电影明星,凭什么耍大牌?”“我也觉得古怪,不过在我印象里她人其实很好。”“喂,王春,你说你们是老乡,怎么见了面人家不理你?就算陌生人见了,打个招呼,也随便做出个笑的样子才好相处啊,她这算什么呢?”“我不知道啊。”“好了好了,不跟你说了,反正我讨厌她。”
    何欢对着杂志翻了几页,突然“哗”地一声合上,惊叫:“天哪,我差点忘了,明天军训。”
    七个正忙着整理床铺的女生被她的音贝吓了一跳,都停下手里的活:“早说了明天开始要军训,又怎么啦?”“完了,完了。”何欢翻身下床,也顾不上看杂志了,穿上鞋就往外跑。
    众人愣了半晌,突然回过神来。一个很胖的,留着标准学生头的藏籍女生笑道:“没有错的,肯定买防晒霜去了。”话音刚落,一屋的人全笑了。
    “好热闹的503。”说话见,又有三个女生推门进来。
    “一路检查过来,就数503最热闹!郁闷!”为首的女生把一大叠打好表格的纸搁在桌上,又说:“这是课程安排和一些要填的资料,每人一张,填好了明天军训时带来。”抬头扫了众人一眼,发现只有七个人,就问:“还有人呢?”“出去了。”王春说。“好大的胆子,大学第一天就敢夜不归寝?”那女生似笑非笑的样子。“如何嘛?”众人也笑。“也不如何,真不回来,最低请我一瓶冰红茶,我给她兜着。”“你别指望了。”众人想起散会后欢儿与李林超抢洗脚盆的情景,哈哈大笑。“重庆丫头最讨人嫌。”那女生看来认识这位泼小姐,也笑着说,“就这泼劲,学潮肯定也有她的份。”“还在闹呀?”一听学潮,众人神色又暗淡下来。“要不我怎么说503郁闷?别的寝食都哭天骂地,你们倒好,关了门搞‘欢聚会’。幸亏是我们,换了别人撞进来,不把你打成‘公敌’,也要骂成‘汉奸’!”“海萍呢?她怎么说?”王春忙问。“海萍?谁啊?”“怎么竟然不认识?她的脾气最大了,要是知道学校作假,她……”王春突然想起不该多说,笑了:“哦,随便问问呢。”“那就这么吧。记得叫那同学早回来,学潮闹了一天,保不定等会有人要来寝食开‘教育会’,那时发现少了人,要记名的。”又说了两句,三人关门走了。
    等三人走远了,王春走过去锁了门,一屋的人这才压低声音唧唧咕咕地议论起来。
    “还是给家里打个电话吧。说真的,现在的事谁说了算呢?三年后毕了业,那时发什么文凭由不得你了。趁现在还没有上课,学费应该能要回来,回去再复习一年,再选个好的走人。”
    “我听说明年高考往届生要多压三十分才能享有与应届生同等的机会,教育部也刚放出声来,说是考题要进行一次大改革。没有把握的事,真要退了,明年怕连高职也不一定上线。”
    “可不是,我妈妈也这么说。算了,来都来了,凑合着呗。只是看着职院这些人,闷气。”
    “不是吗!抹脂搽粉地,男的扯高气昂,女的一摇三摆,像个俱乐部,哪里有个大学摸样?”
    “嘻嘻,小丫,你读大学就是为谈恋爱来的?”
    “去你的,鬼才为谈恋爱来呢!”
    这个叫小丫的女同学没好气地白了室友一眼,嘴一撇,噗地一声却笑了。
    “嘿嘿,瞧你鬼笑的样子,这才是不打自招。小丫,我问你,今下午集合你也看见了是吗,你觉得我们班上男生怎么样?”
    话音刚落,众人异口同声地“呸”起来:“一窝恐龙。”
    “人倒霉了,喝水也会塞牙的。你瞧这些人,我真不知他妈妈怎么把他生出来呢!眼没眼样,嘴没嘴样,就只差没生四个鼻孔,整个就是猪八戒投胎。”
    “王春的嘴巴够损。”众人笑着推了她一把。
    “王春可没说谎。猪八戒投胎还是好的,依我说倒是猪八戒投了胎又去勾引了什么‘狼精’,‘恐龙精’,才生下这么一个人来。嘿。”
    “哄”地一声,众人全笑得趴在床上直不起腰,笑声中有人大叫:“还笑什么,快撕了月玲的嘴。”
    “我说,关我什么事,我也是实话实说。不信你问他们。再说我这也还算是好的,现在的男生的嘴比长舌妇还可恶,你就肯定他们这个时候不也在寝食说我们?那些家伙哪里有好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比这更厉害的话也一句一句的。”
    “那你小心了,听说那个姓李的要追你哩。”众人好容易止住笑,说。
    “老天!哪个姓李的?李林超吧?”王月玲叫起来,“他也配?连王春都说这家伙是恐龙中的恐龙,竟也敢打我的主意?”“就是他啊。”众人异口同声地说。“太可恶了。”王月玲气呼呼地说,“色胆包天的东西,瞧我明儿收拾他。那时才叫他知道美女也不是很好追的。”“哈哈哈……”众女生笑道,“行,中文系——女生当家!明天看咱们班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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