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便是竹林寺么?”
当归侧身坐在雪里踏背上,一手指向丛竹掩映里漏出的一角飞檐,亮闪闪的大眼睛里满满的好奇。
我在前面牵着缰绳,闻言笑道:“正是。”
再寻竹林寺就简单多了,只消把昨日本就走熟的路径重走一遍即可。
少了初至的新奇兴奋与小心翼翼,重游便放松多了。一路缓缓走来,才发现竹山竟是个蔚然而深秀的好去处。
看来昨日是我把前山后山看错了——也是,又有谁规定过靠路的那一面就一定是前山哪——这山根本就没前后之分,只有里外:外山毛竹成片,山势平缓;里山奇石嶙峋,流水潺潺。
这么一看,倒是颇近晴县匡山景色。只是匡山是四面高中间低,像是个好好的山被人挖去一勺;这竹山却是两边高中间低,便如被一柄利斧凌空劈开。匡山草木丰富多样,松柏樟杨金桂丁香,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而竹山却几乎只有毛竹一种,毛竹间稀稀拉拉地缀着一点松柏。虽然都与江湖中人有关,但山上的人大不一样——山匪同和尚怎么能一样呢。
峰回路转,我们款款沿水行着,不消片刻便到了竹林寺。
因着还是早晨,竹林寺里还是没有成年和尚,只有一个妙玄拿着扫帚在天井里扫地。见我来了,他露出一抹甜甜的笑容:“施主来啦!妙常!上座!看茶!备膳!”
妙常从殿后跑出来,手上还捏着一把菜刀:“是!”又似是突然意识到这样有几分失礼,忙把菜刀藏在身后,“不知二位施主想用些什么?”
妙玄终于注意到了我身后的小小少女,举着扫帚就是恭谨一揖:“敢问百草公子,这位女施主便是昨日那个‘侍女’吗?”
我颔首:“正是。”又对妙常微笑道,“多谢小师父美意,只是在下在修阳城中已经用过早膳了。”
妙常清秀稚嫩的面庞微微一红,匆匆一揖,低声说了句什么就提着刀回厨房了。
当归没听清,掉过头来莺声呖呖地问道:“公子,不知那位小师父……说了什么?”
我一脸高冷:“不知。”
妙玄也笑道:“小僧也不曾听清,想是师弟自幼居于寺中,至今所见女子多是舞枪弄棒的江湖女子,间或有些平苦人家的女子前来避雨。师弟他,约莫还不曾见过如这位女施主般的大户人家出来的女子,是以一时紧张,不知所措。”
我看着当归,浅浅一笑。
妙玄莫名其妙地纠结了一会儿,又道:“敢问这位女施主芳名?”
我看一眼当归,当归双颊微红,低头不语。约莫是不曾有人如此客气而直白地问她姓名,害羞了。
“当归。”我淡淡道。
妙玄点点头:“小僧多谢施主。百草公子,当归姑娘。”他微微躬身,将手上扫帚横放地上,左手轻扬,“请随我来。”
半柱香时间后,我们已经坐在那“一花一世界”里了。
我手上捧着一个越窑青瓷八角瓜棱小盖盅,身旁坐了一个含羞带怯不知所措的小姑娘当归,对面坐了一个战战兢兢恭谨非常的小和尚妙玄,竟感到一种奇妙的和谐。
厢房里一片寂静,当归盯着自己纤长白嫩如水葱的手指,妙玄盯着桌子上的一点木头的疤节,我盯着茶盏里的一点浮沫顺带目光贴着杯口观察他二人在干什么。三人都不说话,仿佛在修闭口禅。
所以,当妙常端着一碟子点心进房的时候,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近乎诡异的局面。
不愧是与江湖中人有纠缠的不怎么太平的竹林寺出来的小和尚,看上去没什么区别,骨子里心理素质一等一的好。妙常面不改色地摆桌,轻轻一鞠躬,转身就走。
在妙常出门前,我低低地问了一句:“不知令师何时得归?”
妙常低着头,没有说话。
妙玄放过了桌子上的那个指甲盖大小的疤节,轻声道:“若不出意外,便是今日。”
那个“天下第一剑客”昨天都已经走了,应该出不了什么意外了吧?
刚这样想完,突然又想到,昨日那个“天下第一剑客”已经离开竹林寺的事,天知地知我们几个知,那些孜孜不倦地寻他的人不知啊。因此,那些人还是会坚持寻过来,但妙玄的师父还不曾带着援手回来,我们这边就我一个近十年不曾正经习武的半吊子,妙玄妙常两个连我一个半吊子都伏击不了的三脚猫,当归一个恐怕拿过最凶残的武器就是菜刀的娇娇软软的小姑娘——已经没有足以御敌的人了啊。
我越想越惊恐,只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半凉的茶也不香了。
“公子,茶凉了,换一盏吧。”
我抬头,妙常小心翼翼地端着一壶热茶。
我点头:“多谢,麻烦小师父了。”
若不是妙常出声提醒,我还不知道会想到哪里去。
我怎么就忘了呢,在这儿论年纪我最大,论武功也应该是我最强,我理应保护这几个小的啊。
当归怯怯地看我一眼,见我面色稍霁,方轻声唤道:“公子?”
我偏过头来看她一眼:“何事?”
当归的目光在我眼睛四周游移一番,终是鼓足勇气问道:“不知公子方才所思何事?”
我笑笑:“无事。”又放下手中茶盏,向妙玄道,“左右也是无事,不知寺里可有几处别致景致,也好让在下瞻仰一二?”
妙玄点头:“好的,施主请随我来。”
我起身跟上。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一种忽略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的感觉,十分的不踏实。
我原以为妙玄会把我往寺后的竹林里带,没想到他竟是带着我出了寺门,径直走向谷底流水。
“此水名曰绣溪,发自竹山深处,一路流淌向修阳城,最终汇入修水。曲折蜿蜒……”
“阿弥陀佛。”
妙玄正讲着,一道清冷的声音忽然插入。
“师父!”
小和尚撑着严肃的脸瞬间破功,回身一个飞扑,撞入一个老和尚的怀抱。
说是老和尚,其实也不真老。五十上下,眉目也还有几分和蔼,却偏偏生了一副紫棠色面皮,生生冲开了那一份慈悲。
老和尚身后一个瘦瘦高高的黄脸和尚眉毛一挑:“为师在此!”
我看看那个黄脸和尚,三十出头,五官端正,就是眉毛又黑又粗,倒有几分煞气。低沉的声音透着几分清冷淡然,分明就是刚刚那个念佛之人。见我看向他,黄脸和尚眉目一凝,随即向我轻轻颔首示意。
黄脸和尚身后跟着两个道士,均身形瘦削修长,只一个略高约半寸。执拂尘,背长剑,青袍着身,黄冠束发,神色肃然,淡淡杀气萦绕眉间,一看就是江湖中人。
妙玄从老和尚怀里出来,规规矩矩地向黄脸和尚行礼:“师父。”
黄脸和尚点头示意,又调转目光,向我双手合十,躬身一礼:“阿弥陀佛,小僧法号静空,敢问施主可是百草公子葛化钟?”
我也微笑作揖:“正是在下。”面上只是浅笑,心底却是窃喜——当初费尽心思绞尽脑汁起的字,终于有人记得了。
原来那老和尚法名了缘,乃是妙玄妙常的师父静空的师叔,也是竹林寺中辈分最大、地位最高的。这次他同静空一起前往柳下庄,没请来柳下庄的人,反是请来了同在柳下庄庇佑下讨生活的极乐观中功夫最高的两名道士。
这两道士原是一对师兄弟,那矮半寸的是师兄清风子,高半寸的是师弟长风子。二人均使长剑,对那“天下第一剑客”自是极为推崇,是以一听说这位“第一剑客”竟然被一群莫名其妙的人骚扰,当即义愤填膺,自请前来。
当然,听说他们的偶像已经被我吓跑了之后,两个人的脸色都有些臭。
厢房内我与两个道士对面而坐,妙玄侍立一旁,添茶。
“……梁少侠自是个难得的人物,较之施主亦不遑多让。七年前辛夷坞一剑横空惊天下,束发少年粉面如玉,衣袍胜雪,寒光照夜,长剑折花。两年前枝棱山一夜,以一人之力挑当世高手十九名,午夜枭啼,折花剑起,长剑翻飞桃花乱舞……”
“梁少侠风华内敛,容貌风流俊秀,气韵清逸淡然,虽与施主文雅清秀的风格迥异,却也是绝代美男子。配上一手狠厉的折花剑,自是……”
我有几分讶异。这俩人看上去清清冷冷一派高手气势,怎的对天下第一剑客却是如此痴迷。
等等,梁少侠?辛夷坞?
莫非……我强压下心头悸动:“那位梁少侠,可是泸宁梁家‘龙吟天外’梁天野的长子梁源?”甫一开口便是一惊,嗓子竟是枯涩微哑。
清风子哈哈一笑:“那是自然,世上又有几个梁少侠?”
长风子也笑道:“什么长子,梁少侠不是梁天野的独子吗?”
我默然,任两个三十上下的道士叽里呱啦一通吹捧,兀自端着茶盏一口一口地抿着茶。
忽而听得清风子道:“不过这也可见梁少侠同你们竹林寺有缘呢。十九年前,梁少侠的师父医圣楚一凡在修阳游历时,便是寄宿在此;现在梁少侠抵达修阳,又居于此地。可见,宝刹真真是个风水宝地呢。”
妙玄笑道:“清风道长说笑了。当年楚医圣不过是行路之时妻子突然将产,不得不委身敝寺,还题了幅对联,留了几样东西;梁少侠只是缅怀恩师,同时取回楚医圣留下的东西罢了。怎的又扯上风水了?”语毕又是一脸憧憬,“可惜当时小僧还未出世,不然不管怎样,也一定要好好瞻仰一番一代医圣的风采。”
“那可不一定。”我突然出声,倒是把其他人唬了一跳,“当年的楚前辈不过二十三四,比在下大不了多少,看上去就是个毛头小子,名气也不甚大。现在看来,自然是风雨再大亦无阻;真是当年的人,能否想起来看这个人,尚未可知。”
妙玄一本正经地歪着头想了想,极为郑重地点了点头。
清风子哈哈一笑:“说起来贫道却当真见过楚医圣。当年贫道也就是你师弟一般年岁,那时敝观同宝刹积怨甚深,龃龉不断。贫道奉师命同几位师兄师叔前来宝刹挑战,恰逢楚医圣借寓宝刹。楚医圣向来慈悲为怀,我等虽为出家之人,犹难以望其项背。我等不过是在门外争论数句,尚未动手,楚医圣便从寺内奔出,好生劝告。”
妙玄睁大双眼:“还有这事?”
清风子微微一愣:“哦?这,贫道便不知了。你师父长我四岁,那时也该知人事了。”
妙玄叹道:“师父当初终究只是个半大孩子,能知什么人事?”
当归忍不住插话:“听小师父说话,当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妙玄道:“具体什么事情师父也没说清楚,只道当年楚夫人之所以会难产致死,乃是因为楚医圣并非自愿前来修阳,而是被人追杀,奔逃至此。但路上风尘,颠沛流离,更兼担惊受怕,岂是一个身怀六甲且即将临盆的弱女子所能承受的?”
长风子眉头微蹙,疑道:“照这么说,江湖上又从未有过楚医圣会武的传言,当年该是极为凶险的吧?不知楚医圣带着身怀六甲的夫人,是怎么逃到修阳的?”
妙玄微笑道:“所以楚医圣才会主动要求为当时还是世子爷的安王诊治,为的就是寻求王府的保护。”
“那……在那之前呢?”
“之前?”妙玄唇角轻勾,眼底泛起一丝与年纪不符的成熟,竟生生冲破了少年眉眼间的那一分稚嫩,“两位道友莫非从未想过,为何剑客世家出身的梁少侠会拜一个郎中为师?”
两个道士面面相觑。妙玄缓声道:“在那之前和之后,护卫楚医圣夫妇的,正是上一代梁家家主,‘龙吟天外’梁天野。那时梁家主已然年过不惑,其独子不过三岁,老来得子自是百般娇宠。偏生这独子偶然出了花儿,来势汹汹极为凶险。可巧楚医圣路过,顺手便开了个方子。”
清风子一脸若有所思:“因此梁家主对楚医圣心怀感激,在楚医圣受到追杀后派人保护?”
妙玄轻笑着摇摇头:“倒也差不多了,却还不全对。第一,”他竖起一根指头,“楚医圣那时不过是个年纪轻轻的小郎中,名气也不甚大,‘医圣’之名还是治了安王爷之后才得的,无缘无故的又有谁想起来去追杀他?只是他偏偏救了梁家嫡长孙,不出意料的话就是梁家未来的家主,自然会招上梁家众仇人的怨怼。所以,当初楚医圣前脚刚踏出梁家大门,后脚就被梁家宿敌追杀,梁家主对楚医圣自然心怀愧疚;第二嘛,”妙玄眉眼弯弯,轻轻巧巧地晃了晃第二根指头,“当年梁家主已是一代豪侠,楚医圣初露锋芒,二人皆怀惊世之才,一见如故,惺惺相惜,结为至交。是以护卫楚医圣的,不是别人,正是梁家主本人。”妙玄放下指头,面上仍是笑意盈盈,“所以,梁家主才放心地将他视为珍宝的独子交给楚医圣教养——因为梁家世代习剑,性情多要么淡漠疏离,要么粗狂不羁;楚医圣文雅和善,风度翩翩,梁少侠身上也沾染了几分文人的儒雅气息。”
当归好奇道:“刚刚清风道长不是说梁少侠清逸淡然,同我家公子的文雅清秀迥异吗?”
妙玄解释道:“梁少侠毕竟是剑客,又是梁家新一任的家主,较悬壶济世的百草公子来说,自然要多几分清冷肃杀。只是相较于梁家的前几任家主,梁少侠还是很有儒生风范的。”
长风子又问:“那梁家主的独子,同楚医圣的长女,岂不是一般年纪又自小一同长大?”
妙玄再次微笑:“不仅如此,楚医圣的长女还是梁家主的关门弟子。梁家‘龙吟十九剑’偏阳刚,在梁家内部便是传男不传女,那女孩儿也习不来。为此,梁家主特意重创了一种剑法,专给那女孩儿学习。这套剑法,便是‘折花剑’。楚夫人过世后,楚医圣携女常年定居泸宁辛夷坞,亦是此因。”
“那……楚医圣后来续弦了吗?”当归问道。
妙玄道:“自然续了,娶的楚夫人一个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的远房堂妹。那女子本是前来投奔姐姐的,可惜,晚了一步。本来楚医圣也没想过娶她,只是见她无处可去,索性收留她照顾幼女。后来日日相处,那女子对他暗生情愫,楚医圣也觉得,自己一人既要行医又要照顾女儿,颇有分身乏术之感,更兼这堂妹与楚夫人生的又有三分相似,便同她成了亲。婚后又生了一儿一女,倒也圆满。”
当归偏头,挣扎了许久,终于问道:“那楚夫人……美吗?”
妙玄轻轻一笑:“楚夫人未遇楚医圣前,是仙音湖畔红袖招的头牌清倌人,有‘江南第一美人’之称,说是眉若烟柳眼若秋波,舞如风摇琴如水流。”
当归杏口微张,满面感慨。
妙玄笑着为我们续满茶水:“不知不觉间,几位的茶水竟都喝干了,小僧招待不周,还请各位恕罪。”放下茶壶又补一句,“这茶是寻常市卖的雨前毛峰,水却是山中竹叶上滴下的无根水,喝起来倒也别有风味。当年楚医圣来此,说是这样搭配,异常甘冽清香。自此,敝寺便以此茶待贵客。”
我忍不住出口问道:“当年之事,虽说有些世人皆知,有些却近乎密辛,不知小师父从何得知?”
妙玄一愣:“这个啊,这些都是前几日梁少侠借宿敝寺的时候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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