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安里赵府正堂上,一个锦衣丝履面相威严的中年人正不住来回踱步,在他后负的右手中,握着一份竹简。
若有广安里百姓见到此人,一眼便会认出这是赵家家主,更是本乡啬夫赵举。
东汉朝廷对地方的统辖,实行州统郡、郡辖县的州郡县三级行政制度,可即便到了最低的县这一级,依然要统辖大约方圆百里之地。
于是在县和百姓之间,便有着虽不是法定行政层级,但却承上启下的乡,乡官主要为三老、啬夫、游檄。
其中啬夫是最重要的乡官,一乡之中户口、赋税、徭役甚至诉讼等事务都归其管辖。
这赵举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广安乡一乡之长,被赵豹强行选为保人的许公为乡佐,则是这赵举的副手。
一直端坐于坐席上的赵豹,见父亲忽然若有所悟停下脚步,赶忙问道:“父亲可是想到了什么?”
中年人将手中那卷竹简扔在赵豹面前几案上,笑道:“看这张楚举动,应是打算造纸。”
“纸?”赵豹闻言颇为意外,“可孩儿听说那纸是以旧渔网、破麻布做出来的,只见他剥树皮,没见他收集麻料。”
“为父也只记得,多年前去县里移送民籍时,听县中功曹与人议论,提起过几句用树皮造纸之事,究竟如何也不甚清楚。”赵举思忖片刻道。
在这交通不便的年代,出趟远门极其辛劳,很多人甚至终其一生没出过所在县甚至乡辖境,消息闭塞程度可想而知。
广安乡周边没有造纸的行当,即便是身为一乡啬夫,在乡里堪称见多识广的赵举,也不知造纸的具体法门。
“听说造一张纸耗时极长,那东西又不及缣帛书写便利,只有用不起缣帛的寒门才用。那洛阳南市孩儿去过多次,售卖纸张的店铺也有许多,纸张并非什么紧俏东西,他张楚若真想以此半年积钱三十万,当真是输定了。”
中年人琢磨片刻道:“或许吧。不过这造纸的法子咱们赵家没有,虽说没什么用,记下来也没坏处,你让他们继续记着就好。”
……
张楚不知道赵家父子手中,有一份记录着自己造纸细节的简书,但他对赵家的窥视却也有所察觉。
昨天傍晚从乡佐许公家回来的路上,张楚就看到个熟悉身影进了赵家院门,也很快认出那是李五。
不过张楚对此不以为意,他打算向赵家借人的时候,就料到赵家会窥探,若赵豹真没有小动作,那才是见了鬼。
在赵家父子算计的同时,张楚又一次赶往许府,只不过这一次身旁还有推着独轮车的宋季。
昨天到许家那趟,张楚就已和许公商定,要用两百钱买下一些许家暂时用不上的废弃物。
“许公,这是昨日定下的两百钱。”
“哈哈,贤侄,我还能信不过你!”许公说着将钱扔给身后主事,“自打老汉家中西厢客舍翻新后,这些多余的石灰也就用不上了,后生要用尽管都拿去。”
见张楚要去和宋季一道装石灰,许公赶忙吩咐下人帮忙,之后将张楚拉倒一旁轻声道:“后生,有没有把握赢那赵家小子?”
张楚闻言看了眼许公,随即敷衍道:“这恐怕还得看天意。”
要不是见许家门外刚好有废置的生石灰,不必再费时间烧制,张楚压根不会和他有什么交集,防人之心不可无,哪会说什么实话。
“若天意不作美,后生何不另想他法?”许公说完意味深长看着张楚。
“许公何意?”
老头朝四下张望了下才说道:“三十万钱不是小数,老翁我家中却还是有的。”
“必要时候权且让贤侄拿去凑个数也无妨。你也知道,我许家和他赵家这些年没少明争暗斗,能让赵家吃点小亏,我许家也没什么损失,何乐不为。至于利息,定然不会给贤侄多算。”
张楚闻言笑了笑,这许老头也不是省油的灯,张口就是个一箭三雕小算盘。
不过打小算盘总比直接欺压到头上的赵豹强些,张楚也不好直接拂了他面子,“有许公这话在,我就安心多了,若是倒时真要求到许公,莫要忘了今日这话才好。”
许公对张楚的态度显然很满意,笑眯眯点头,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不由又对张楚嘱咐道:“后生,你和赵家作对,可千万要小心些,那徐家老二就是前车之鉴呐。”
张楚闻言诧异道:“徐家二哥怎么了?”
“我有个亲族在洛阳南市当差,曾在醉酒后提起,那徐家老二偷盗之事,”许公一脸痛心疾首,“是那赵豹向南市令送了钱,专程指使人诬赖。”
虽然张楚早就如此怀疑过,但此刻从许公口中听到确切消息,还是心中一沉,不过面色如旧,“多谢许公提点,我自会多加小心。”
徐公老眼一眯,见张楚神色如常,又不着痕迹再添一把柴火:“哎,说起徐家,其实那徐家老大生死不明,源头还是要怪他赵家。”
“这又是何意?”张楚不解道。
“赵举那老小子,早就有心并了徐家田地,只是一向忌惮那徐家老大在乡里颇有威名,恰巧朝廷征发徭役,他便顺手把摊到了徐大身上。”
返回营地的路上,张楚有些心事重重。
摊派徐家大哥服徭役,算是赵举分内之事倒还罢了,但诬陷徐家二哥入狱实在可恨。
以当年那份帛书上留下的猫腻推测,想来未必是赵家让人害死徐家二哥,但徐家二哥当真是因赵家而死。
一股报仇的欲念莫名其妙升起,久久挥之不去,这种状况让张楚也为之一愣,旋即明白大概是记忆融合的缘故。
虽然张楚能将两份记忆分的很清楚,可一旦脑海中有了另一个人的完整记忆,很多往事其实都感同身受,不知不觉便会被影响。
便如此刻,幼时徐家大哥因维护自己而和其他人打架的记忆涌来,张楚便能感觉心头那股暖又酸的滋味。
见造纸作坊已然在望,张楚晃了晃脑袋,将纷乱思绪排离,现在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就算要报仇,也得有足够实力才行,把纸造出来才是当务之急。
……
树皮放在河水中浸泡着的这段时间,河边荒滩的造纸作坊已经发生了一番大变。
不仅用木头搭建起一个占地极广的茅草顶棚,煮料池、石舂、打浆槽、抄纸池等后续造纸必不可少的简易设备,也都已在棚子底下修建完毕。
这真要感谢赵府这些十项全能选手,木工、泥瓦工、石工等等工种全部信手拈来。
要论动手能力,这些古代人可真让张楚汗颜无比,不知比他高出多少个档次。
比如说煮料池,张楚对这东西不陌生,对于配料和沤煮等等工艺细节更是熟悉的很,可要说让他建造一个煮料池,那就两眼一抹黑了。
前世他们家中已经改用高压炉,那座传统式样的煮料池,只在极少时候使用,年纪恐怕比他亲爹年纪都久远,他哪知道具体怎么建造。
但宋季、郭仲等人很快就根据张楚描述,买来砖石后,搭建出几座底部可以加热的浆池,虽然和张家以前的煮浆池不尽相同,但功用是一样的。
天棚隔壁还搭建了几间面积不大,但四面密不透风的茅屋,其中两间房内,除了两座用石灰涂抹极其平整的墙壁之外别无他物。
那是中间可以烧火加热的火墙,纸张最终就要贴在火墙上烤干,完成最后一道主要工序。
有了这些设备,造纸作坊已堪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估摸着树皮在河水中浸泡的差不多,张楚指挥大家将树皮捞出,开始进行下一道主要工序——浸灰沤煮。
在张楚指挥下,众人将草木灰和石灰水混合,调好浓度后,宋季、郭仲等人先将树皮放进石灰水池中搅拌,然后再将沾上石灰水的树皮层层堆放进煮浆池,堆满之后在圆形煮浆池顶上盖上木盖。
最后则在池底加柴火烧煮,这一煮就要连续煮上七八天。
煮完一遍要重新在河里漂洗干净,之后再度放进煮浆池沤煮,如此至少两遍,直到石灰水将树叶中的有机物腐蚀殆尽,再经过漂洗之后,树皮就会成为洁白的纤维状,那时才能开始下一个主要环节。
这个浸灰沤煮可以说是整个造纸过程最费时的环节,期间,张楚安排众人轮流日夜砍柴烧火,其余人则重新投入到剥皮晒皮的活动中,准备之后源源不断造纸的材料。
而他在这期间则开始为下个环节,也是最重要的环节“抄纸”做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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