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了盛夏,不过秋老虎依然肆虐人间。
两道身影从河水里爬上来后,便赤条条躺在河边两块青石上。
夜深人静,又在闾里之外,倒也不必担心两条大虫羞煞世人。
左边那汉子眼望满天繁星喃喃道:“原来郭仲俩字长这般模样。”
右边那夜色下看不清面孔的汉子闻言道:“卖身给赵家的时候,你就没往那竹契上瞅两眼?”
“就那竹契上苍蝇扎堆一般黑压压的小字,就是瞅了也不知道哪是郭仲。”他顿了顿叹道,“再说当时只顾着拿钱回去给老娘下葬,哪有心思细瞅。”
右边汉子闻言,话语有些苍凉又有些肃然起敬的意思:“没看出来,你是个孝子。”
大汉以孝治天下,就连选用官员最重要的一个名目都叫做“孝廉”,虽说朝局昏乱,如今孝廉早已名不副实,但世人对实打实的孝子依然另眼相看。
可这话语间带着几分敬意的汉子,却没想到郭仲立刻嘲讽了他一脸:“我也没看出来,就你宋季这张黑脸,本名竟然叫宋玉。哈哈哈,主家说这是个极典型的小白脸名字!”
大概在郭仲看来,宋季在夸他是孝子之前加了句“没看出来”,便多少有点嘲讽的意思,必须坚决予以还击。
性子有些孤僻,多半时候沉默寡言,今天不知为何和郭仲聊在一起的宋季,也学郭仲双手插笼垫在头下,顿时感觉舒服很多。
他知道自己脸黑是个不争的事实,没有反唇相讥,只是平淡道:“其实我幼时面貌白皙,后半程晒黑了而已。”
“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呗。”郭仲闻言无语道。
两人一顿爽朗大笑。
笑罢,郭仲又好奇问道:“唉?你怎么到赵家当了食客?我在赵家可就听说过你的事,据说很能打,空手就放倒过好几个人,总之能耐大的很呐。”
宋季闻言沉默片刻,没有回答郭仲的问题,只是自嘲道:“能打就能耐啦?真能耐还会在赵家当食客?”
郭仲被这么一反问,顿时忘了自己刚才的问题,跟着宋季话头想了想道:“这倒也是。”
“嘿!”
两人又同时笑出声来。
“哦对了,一直不知道你哪里人,听口音不是中原人吧?”人很实在但就是嘴巴闲不下来的郭仲不多会又问道。
“雁门。”
“并州人啊,怪不得能打,在那边没少跟蛮子干仗吧?”
“嗯。”
“家人呢?”
“没了。”
“那你比我还惨,我多少还有个兄长。当年卖身钱葬了老娘,还留下些给他成家,郭家香火总算续上了。”
“那挺好。”
“只是,本来那姑娘中意我。”
“嗯……”宋季咂摸半晌,“好像,还是你惨一点。”
“很久没这么觉得了呢。”郭仲叹道。
宋季看着天上那轮时隐时现的明月道:“大概今天看到那玉纸上用浓墨写下的郭仲,觉得自己特别像个人物了吧。”
“可不嘛,那可是写在白玉一般的纸上呢!主家说,连洛阳城里面南坐的那位天子,也从没把名写在这么好的纸上过!”
提起此事郭仲就异常兴奋,之后才猛然回过神来:“嗯?你也有这种感觉?”
“我跟你不一样,你那只是麻木,而我是心死了。”宋季摇头。
郭仲琢磨了片刻,犹豫道:“我觉得你这话好像不太对。”
“人呐,等没了亲人,那颗心也就濒死了,你还不懂。”宋季淡淡道。
“我可能真不太懂。”郭仲从不觉得自己聪明,不过他依然不太认同宋季的话:“可你那心真要是死了,主家挨个问名的时候,你会报出宋玉这本名?”
大字不识一个的郭仲,说出来的话通常很实在,实在到会感觉不论对错总有那么点歪理。
宋季闻言愣住,数年不曾提起的名字,为何那一刻便忍不住说出口了?
宋玉这个名字,究竟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一时间他没有答案,只是在脑海中一遍遍浮现纸上那十二个人名,往事也如一幅幅画卷,在他脑海中不断变幻,妻子、亲友、袍泽。
他心头如在被无数细小针尖一下又一下扎着,很疼。
疼痛但却不再冰冷,疼痛而又温馨。
郭仲完全不知自己无意间,已让宋季如置身在大海潮头,只是看着天上明灭不定的星光自顾絮叨:
“今天咱俩名字躺在了一张纸上,感觉跟你也亲近了不少,才乐意跟你说些掏心窝子的话。”
“其实我之前挺看不上你。都知道你能打,可赵家让当个带刀的苍头,你却又不干!”
“嗯,说实话,一开始感觉你拒绝赵家这差事还蛮拽的。但拽有什么用?在赵家带刀,不但吃食好,还能选个女奴为妻生子,谁不羡慕。”
“起初还以为你是爱惜自由身,可自由身真那么重要?你如今当个食客,和那些佃户甚至我们这些卖身为奴的,又有什么差别,不都得靠他赵家活命?”
“今天才知道你真不是拽,大概是觉得自己没了亲人,心也死了。可你真不能这么想,其实你那些亲人都没死,他们就活在你心里呢,等什么时候你也死了,这世上再也没人记得他们,那时他们才会彻底死去。”
“所以咱们不光不能死,还得好好活着,最好再留个香火。你看,我兄长家中已经有个半大小子,就算哪天我死了,至少中元节他会想起有我这么个叔父吧!”
“我这人是没什么能耐,赵家那些女奴是不用指望了,但你想寻个婆娘可是容易的很。要是哪天你侥幸有个男娃,抽空也给他讲讲咱们一块造纸的事。就说其中有个叫郭仲的,高大威猛,特别能干,偏生手也巧,造出来的纸跟白玉一样,让你整天嫉妒的不要不要的。”
宋季的回忆早已被郭仲连绵不绝的絮叨强行打断,不知是不是在想象郭仲给他描绘的场景,半晌之后才道:“嫉妒的不要不要的?你他娘觉得我宋玉有多不堪!”
“嘿嘿嘿!”郭仲只是笑,“你还是别叫宋玉了,晚上不看脸还成,要是白天管你叫这名,别扭!”
青面汉子没有反击,只是如释重负说道:“宋季宋玉不都是我嘛。”
郭仲没明白面色青黑的汉子这话代表着什么,只是很实在的应道:“这倒是。”
郭仲很快就光着屁股沉沉睡去,宋季却睁大眼睛遥望夜空,不断想着刚才郭仲絮叨的那些话。
要是真能自己儿子唠叨上这么一段,再加上郭仲那句极其形象的“嫉妒的不要不要的”,好像还真他娘挺有意思。
当年那孩子若顺利生下来,会是何模样,像自己还是像她?
无解的题,答案唯有一声长叹。
……
李五跪坐在地上,腿脚已隐隐疼痛。
但他没有半分怨言,因为等他站起来,就能领到钱。
几个钱而已,但他乐意只为那几个钱,便等上一整晚。
李五悄悄离开作坊已经一个多时辰,到了赵家就跪下等着,直到此时赵豹才打着哈欠出现。
“昨天不是才来禀报说最近都是老样子,今天怎么又过来了,还是大半夜过来。”赵豹问道。
李五小心翼翼道:“禀少主,那张楚造出纸来了。”
“哦?造出来了?这倒也算是个值得禀报的事。”随后疑惑道,“我听说要造好一张纸得好几个月功夫,他这才俩月不到吧。”
“差不多俩月。”李五回答道。
“嗯,说说今天你们都干了些什么,赵狗儿,让人记下来。”赵豹随口吩咐道。
“对了,他造的那纸怎么样?”赵豹又突然问道,李五刚要回答,赵豹已笑道,“你能有些什么见识,算了,等我得空自己瞧瞧。记录完,领了赏钱就回去吧。”
赵豹说着,哈欠连天离开了房间。
李五细细说着今天张家作坊发生的一切,不过在说到张楚抄纸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提张楚抄纸前向池中加入了那种配方不明的药水。
提起这种说不明白的事,实在出力不讨好。
记录完成后,李五将领到的五个赏钱贴身收好,这才悄悄返回。
小心翼翼来到作坊外,准备悄悄返回自己落脚那茅屋,却突然被人从背后抓住衣领,嘴巴也被捂个严实。
一直拖到远处树下,才被一把扔在地上。
李五抬头看到是宋季,不由怒不可遏吼道:“宋季你他娘干什么,老子差点被你憋死!”
他自然也知道宋季很能打,以往虽然斗嘴斗得不亦乐乎,但说话其实有分寸。
但现在对宋季却一点畏惧都没有,只有一股子怒气,不是因为刚才那番偷袭,而是今天偷偷摸摸去赵家被撞破,羞愧又愤怒。
以往他绝不会有这种感觉,可张楚将那些名字并排写在一起,还让人做了个木框挂在天棚柱子上之后,李五凭空便生出些羞愧。
宋季冷笑道:“昨天才去过赵家,今天又去了,勤快的很啊。”
“我就是去了又如何?”李五犹自怒吼。
宋季闻言盯着李五许久,见他目中竟似乎没有半分愧疚,摇头道:“你的名字,不配和他们并列。他们虽然卑贱如猪狗,良心却没丢。而你李五是条没良心的狼崽子,喂不熟。”
说完,宋季不再理会李五,朝纸厂走去。
刚才还一副强硬之色的李五,看着宋季决然离去的背影,喘息越来越浓重,涌上心头的全是愤怒和屈辱。
忽然,他带着哭腔低声道:“我剥树皮赢下的那十钱,没买酒。”
宋季闻言愣住,他顿时想起李五那天的玩笑,难不成这小子真的拿十个钱就敢去找娘们?
“她说我是个好人,愿意跟我过。”
“这你也信?”宋季不由鄙视道,“娼妇都是些无情无义的东西,谁有钱就对谁说好听的。下次上门别带钱,问她还远不愿意跟你过。”
李五苦涩摇头:“她男人去西边打仗,被蛮子杀了,该给的抚恤一分也没有,公婆听到噩耗也相继离世。”
“兄长说她是丧门星不让她回娘家,其实不过是想省下两碗饭。她没什么姿色又带着个小孩,改嫁也没人要,不做暗娼,母子俩早就饿死了。”
宋季闻言无言以对,他深知这种贪污军费甚至抚恤的事在如今的大汉司空见惯,尤其是那些关东将官,一旦有机会到关西带兵,哪个不克扣军费中饱私囊。
抬头看着东边泛白的天空,只是颓然长叹:“这逼良为娼的贼老天,真他娘该杀!”
“她说愿意跟我走,去哪都行,只要不在洛阳。我知道她这是受不了乡里人白眼,回赵家之前我得多攒些钱,一旦回去再想走就没机会了。”
宋季叹了口气:“家奴私逃,见者可诛,你为了那女人连命都不要了?再说你能攒下几个钱,又能往哪里逃。若知道你是个没自由身的奴仆,她会愿意跟你远走他乡?”
李五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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