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景梦的视线跟着河上的花灯飘出了几里远,那些星星点点,无穷无尽似的橙黄像是要把他给带走一样,凝视的目光在一瞬之间变得柔和绵延,无边无际。
琉璃色的眸子不再同往日一样用那佻达的神色遮遮掩掩盖过情绪,反而更像是一碗盛满清水的石瓷灰碗被打翻,俄顷间将那所有的惆与怅在尽数倾泻而出。
是一流无法止住,不见尽头的凉意。
摸不着底,也叫人心生哀怜。
他的眼神随着金影细碎的波荡湖面顺水往下,无意之中停在了那一盏奋力向前却无奈撞上石块的河灯上。
微弱不及的花灯芯火在夏暑的风里左晃右飘,彷若是再一点就会顷刻熄灭,却又是不甘愿般继续向上旺灼。
白景梦看着那灯,行径到岸边。
只是蹲下身,盯着那盏灯看了许久,却没有动手帮忙的意思。
翎跟在身后,不明白哥哥倏然滋生的情绪,但没有多问。
他只是站在身侧,很安静地看着白景梦的动作。
“翎,有放过花灯吗?”白景梦注视着那微弱薄薄的花灯萤火,在须臾的岑寂后开口。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没有温度但也谈不上冰冷。
“有的。”翎淡淡答道。他看着哥哥的眸光缱绻绵绵,薄唇嚅动了一会儿,终究是在启口间把话语止在了唇齿的边际。
白景梦突然失笑:“我从来.....没有给我爹娘放过花灯?”
他的声音有些哑,脸上却是一抿很浅很浅的笑意。
白景梦顿了顿,像是思考了很久,又言:“我有时候做梦会回忆起小时候的事。那时候是在一个很小的村庄,有爹娘,还有一只大黄狗。”
“只是爹娘从未管过我,也不曾问过我如何。说不上是待我亲昵,但也不见得是有多疏远。”白景梦说着,望着花灯的眸光像是随着那金色的花芯灯火的流转,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他再一次在心里回忆起十几年前——
家里的爹娘都忙于生计,根本毫无闲暇顾及自己的任何情况。
就算是自己偶尔想学着邻居家里的孩子给父母添个欣喜或者其他什么的,也并引不来多大关注。
在家里,他和门前那只大黄狗没什么两样,每天按时吃饭最多能自己在院落里砍柴劈火帮帮忙什么的,然后就是按时睡觉。
没有什么特别不好的地方,却也不像平常人家的小孩能黏在爹娘身边。
只是突然那一日的夜晚,自己胸口间格外的有些闷得发慌。
家屋的泥巴墙外,妖风大作,几乎掀起了屋顶盖上的蓬头瓦草,似是真的有什么魑魅魍魉要前来作怪一样。
可屋子里的人仍是睡得安然无恙,早已是习惯了残露的屋顶盖,和身遭的邪风四起。对那激风猛烈拍敲门窗墙壁的做法置若罔闻,也没管院里黄狗的大吼咆哮。
年幼时候的自己当然也是一如往常早早地裹好被子睡在了自己的小草堆里。
却仅仅是在一瞬,在压抑若然的环境里。
突然之间,感觉到骨骼经脉中似乎生长出了千万只小虫在啃食,疼痛一点一点侵蚀神经。胸腔中憋着那发慌的闷气,骤然间爆发而出,整个脑子都晕乎乎,胃里一片酸水恶心发呕,手脚痉挛抽痛。
可转念想到爹娘已经操劳一天,何苦再起身让他们多管。
便只能是自己一个人死命攥紧了被褥蜷着身子。
或许是生了什么小病?
吃坏了什么东西?
自然能像过去日子的感冒胃疼一样,第二天就会无碍。
却是,没料到。
再也没能等来一仍旧贯的次日。
白景梦?着眼睛,似是在努力回想着什么。
却是始终记不得那个风狂牲啸的夜晚,干涸成枯柴前的爹娘最终离去时是用何种眼神看着满身是血的自己?
恐惧?仇恨?骇怪?
“然后,他们死了。”
过了好长时间,白景梦才接着上一句话说道。
声音平静得就仿佛这件事跟今日一早醒来早食喝水一样,平淡无奇。
字里行间,无波无澜。
翎愣了愣,站在白景梦身后缓缓蹲下,双手掩着拖拖长长地大红衫袖把白景梦框入臂弯中。
他轻轻地将脸颊埋入白景梦的黑发间。
“哥哥,我在。”
一句话不长,却说得十分缓慢,也十分柔意。
白景梦的身子骤然一下紧绷。
心脏猛地狠狠一跳,仿佛下一息就要从胸腔中蹦出来。
仅仅是在这一时,这一刻,和这一个人,忍耐收敛许久的情绪似是洪水猛兽般在心尖汹涌决堤而下,冲到了喉头。
滚了滚。
感受着那人在后背微微贴上的胸膛,听着他坚定的话语。
白景梦眼睑微微颤了颤,出手把卡在河畔石块上的河灯挪了挪,让着缓行的水流带走。
伸手时,他浅浅笑了笑。
倏忽记忆起那日星空下闭着双眼由着翎冰凉的手牵着自己向前行径。
是一条不长的,短暂的路途。
有一个笑颜干净清澈的少年,陪着自己走着。
心里就像是一泊平静的湖面,在听着,忆着,感受着的同时,有那么一滴水,落在了上面。
荡开了一小圈一小圈,微到极致的涟漪。
却也是缓缓地,深深地触到了心底。
白景梦扶开翎的手臂离开方才暂歇的怀抱,起身笑言:“我们去放河灯的上流看看?”
“哥哥是要放河灯?”翎诧异。
“我又没什么祈愿,也不托它捎去什么念想。就单纯看看,感觉会很漂亮。”白景梦在心里遐想了一下上流的场面,眉眼含笑渐渐舒朗。
该是会很漂亮的。
唇边流露出一淌温情。
“嗯。”翎应声,垂首间见白景梦眉眼一弯,笑了起来,倏地也跟着一牵唇角,笑了起来。
两个人并肩行走,从刚才穿过的小巷一直顺着河畔往上延走,碧波拖着的河灯越来越多,橙红色的烛光映在水面上,碎影错落,熠熠生辉。
越往上走,光也越来越由暗转亮,一粒粒一颗颗扑闪扑闪,摇摇曳曳随河而流。零零碎碎,星点斑驳形成一条灯火长线,引领着路边小石板地上一红一白两道身影来到了河道的上游地带。
这里人很多。
各式各样的妖啊,鬼啊,人啊,都不免凑热闹地掏钱在摊边小贩那里购买河灯再放入水中。好似这么轻轻一放,那零零微小的灯火就真的能够载托着他们心中的愿望去到那不见尽头的远方。
将心意,将思念,将企盼带去,而至此不归。
白景梦和翎顺道走近河边,瞧见一对似是夫妻的人正点燃了新买的河灯。
那姑娘似乎还怀有身孕,肚子有些微微鼓胀。她回眸嫣然一笑,对着旁边的男子清甜低语的说了些什么,才将河灯缓缓放入手中。动作温柔而又亲昵,像是放入水中并不只是那一盏小小的河灯,而是一个心念很久的爱人一般。
如此温谧,白景梦不免也有些触景生情,突然一溪温凉的暖意从手下的指腹流到了心间。
他抬首,对上翎垂眸的淡淡一笑。
很奇怪。
明明平时翎的手尖都是冰冰冷冷的清凉,却是在握住自己四指的一瞬透来了相当轻柔的暖意。
略有几分春风和煦的味道。
“扑哧。”
白景梦无端一笑,低头收回视线的刹那!
眸光霎时在俄顷间停滞——
视线里出现了一个他万分熟悉的身影!
那人一根乌簪高绾墨发,白衣一袭,腰间坠枚青润圆玉。他月白的衫袖顺水自流,举止间流风回雪,眉眼......
温柔似水。
白景梦第一次看放放河灯时的臣茗,也第一次看到臣茗对着除了他以外的事物流露出这般缠绵深情。
他蹲在河边,白皙纤长的手指送走那一盏祈愿。
零零火光影影绰绰,映着他白净脸庞下那样专注的神态,低眉敛目。
那湛蓝色的眸子不尽柔意地缓缓看着那河灯飘出了几里远,与其他花灯齐齐为伴,璨璨缀缀,托着他心中所念随波逐流顺着不见尽头河道,入了并看不见的三途川河。
“臣茗!”
白景梦欢脱上前,欣喜喊了一声。
全然忘记了自己被宗主勒令禁止来云芳城一事,心中满载载都是那股许久未见臣茗的想念与思意。
真是巧!
白景梦整个人不免乐开了花。
听到白景梦的大声呼唤,那人蓦然回首,讶异道:“诗讣?!”
白景梦欣喜,嘴巴张开还想说点什么又听得随即一声愠怒地惊诧:“语翎?!”
出口间,那一身淡然的仙气顷刻尽数全无,甚至更像一头饱含恶意的凶兽在低吼。
语翎?
翎?
白景梦顺着臣茗的视线看向身侧的人,又回望向臣茗。只见臣茗刚才还在放河灯的手一时之间攥成了拳头,青筋凸起,捏得生硬,连着整条小臂都在颤抖。
翎在白景梦出口时骤然间眸里风翻云涌出万千情绪,下一息瞬时又被更深更沉的黑色所代替。乌黑的眼珠就像是一口深井,叫人怎么瞧,也不见底。
他两眼直视着臣茗微微颔首,一字一句道,“臣茗兄。”
白景梦错愕:“你们认识?”
语落,翎随即在转手侧身间敛回神色,回首对白景梦莞尔:“不认识,之前可能见过罢。”
顿了顿,又俏皮地眨巴两下眼睛补充道:“名字都是听哥哥招呼,才知晓的。”
这......怎么瞧,也不像才认识的吧?
得亏是血海深仇才能把温文雅尔的臣茗激怒啊?
白景梦看着翎歪了歪脑袋,又扭过脖子看向臣茗。
!!!
臣茗却在翎一席话后,陡然恢复了往常的模样,眉眼间又是那染尽千山微雨般的淡然。
?!?!
白景梦更加仓卒惊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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