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花令

第六十九章:审判(一)

    
    沈璧君从来没见过这个女人。她全身的衣服都脏兮兮的,唯一抢眼的地方是鲜艳。万紫千红,光怪陆离的颜色,十分俗气。她脸上的粉涂得很厚,口红似油漆紧紧贴在嘴唇上,那嘴给人的感觉就像是红瓷烤成的。
    她看看周围,心想,“这位是谁?”不一会儿,她便认出她来了。不是她是谁,而是她属于怎样的机构。胡钰楼。是的。就是那京都里最风花雪月,为男人趋之若慕的地方。胡钰楼每个姑娘的裙子都是精心设计,都带着西域风格的丝丝缕缕的烫金花纹。
    “不是让你们带她去冲洗一下吗?”
    “让冷水冲?少废话,大婊子。”
    沈璧君吓到了。她从未听过如此不堪入耳的话出自一个女人之口。这句话还恰巧是冲着大娘倪氏去的。她能想象得出倪氏如今脸色如何,倪氏必定气得脸色爆红,嘴唇都咬出血来。她想,谁要是说说话就好了。真的。如今整个白羽堂内屋安静得如冰窟。
    “嗯,如果你想的话,我让小厮去烧热水?”
    她试探地问她。
    那女人十分不屑地笑笑。“我不在乎,反正都被你们弄到这来了。”她环视周围的人。“就这么兴师动众呀,把江湖上的大人物都叫来了?”沈璧君十分不适应她说话的语气。不过,她此时心中有更有趣的事情要关注。她原以为,只有良家妇女才能真正讨人爱,可你看跪在地上的这位,粗话连篇,衣着也花里胡哨的,头发乱得像鸡窝一样,可周围人的眼光,都聚向她。沈璧君一直掩耳盗铃地想着,只有男人才会垂涎于她,女人只会嫉妒这样的女人,恨她,咬牙切齿的憎恨她。可现实却告诉她,女人——至少不是所有女人都憎恨她。像她自己就没有。
    相反,她发自内心地羡慕。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那女人反问她。
    “没什么。”沈璧君迅速低头,“带她来是为了……”
    “她就是我们行动失败的关键因素。”白庆瑜说。“十年前,她曾在胡钰楼北门水道外遇见一个小姑娘。那时她非常年轻,很有教养,衣着破烂却一副高傲贵族的样子。你救了她,看出她有出人头地的潜质,于是你训练她。秘密,封闭的训练,与其他女孩完全不同。她挺喜欢她的,对吗?就像喜欢一个解局的棋子,喜欢一个毛色光滑的小狗。四年前,这个小姑娘遇见了——据说把她视作终生挚爱,永远的掌上明珠的梁王周熙。你成功了。他非常爱她。更幸运的是,两人生日正好是同一天,所以每年庆祝都十分盛大。周熙非常喜欢与她一起沉浸在光彩夺目的虚假盛景里。当然,如果不是你中途倒戈,这盛景会在宫变的第二天实现。现在,告诉我,为何倒戈?钱?地位?家族荣耀?还是你真的以为,晏奕比梁王更值得信任?”
    女人只是冷笑一声。
    “他们的重要性还需要排序和选择?我就不能要全部。”
    “可是,如果梁王赢了,你也会得到一切的。”
    “我告诉你们。”她要站起来,几个垂涎欲滴的侍卫又压着她的肩。“放开我。真想听实话,就搬个凳子来。哦,对了,把前面这个凳子给我。”众人惊讶,视野中并没有多余的凳子。“看什么?”女人说,“我说的就是那蜡黄色衣服婢子坐的那个。”
    沙祖听了,目光炯炯,完全不看自己穿的黄色衣服。
    她不想让开,可所有人都看着她。
    “澜伊,你先让一下吧。”倪氏的语气本该听上去同情的,但却露着一股子的无奈。
    澜伊?这是谁给沙祖改的名字?
    等了许久,沙祖终于站起来了。凳子被拖过去,垫在那青楼女子的屁股下面。男人喜欢看,但女人不喜欢。沈璧君看得出来她们在想什么——或者说她作为女性的一员,她完全能猜中女性在想什么。她们在心疼那可怜的凳子,不一会儿,这种心疼就会转变为憎恨。女人的脸开始皱起来,两条画过的眉毛紧紧地皱起,在眉心上画一个小丘。老迈的脸上,褶子多了起来。她们等不及了。她们恨不得把这无礼的女人轰出去。恨不得把她坐的凳子也扔出去。等一下,这女人一直在白羽堂内屋里,事情完结后,她们是否会憎恨这整间屋子?
    沈璧君抬起头看,环视了雕梁玉柱的天花板,周身似乎吹来了一阵凉飕飕的冷风。她们会的。她们一定会的。她们肯定会恨这间屋子的。
    突然间,有人碰了她的胳膊。
    “怎么?”她转过头,原来是朗彤。
    “姐姐,你怎么过来了。”
    “我看你心神不宁的,我们去那边吧。她声音洪亮,坐在别处,肯定也能听见。”
    沈秋廷推了推沈璧君的手。“去吧。”
    “不要。”她神色恍惚,似乎是不知不觉吐出了这句话。她感觉捏着朗彤的手。“我想着听她说,但更像看着她说。”她凑近了朗彤的耳朵。“我从来没见过这样一个女人,你看见周围的人了吗?”
    “什么。”
    “我一直想去胡钰楼看看,白孝贤也答应过的。现在她就在我面前,我不能置若罔闻。我只是,我知道不应该,但你看看她。她是做事的人。”
    “你再说一遍?”
    “我知道他们说的是谁,宛姬。是吧?是她培育了宛姬,是她让宛姬成了——如今在皇宫里叱咤风云的人。她必定有些非凡之处。”
    “你说对了,我确实有非凡之处。”那女人大声说道。“所以,你们这些贱人别这么盯着我看了。还有在外头听墙角的那位。”
    此话一出,外头叮铃咣当,金胥娘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白庆瑜猛叹了一口气。
    “说吧,现在就告诉我们为什么。”唐家三娘徐慧走上前来。“我们准备好了一切,有些人半辈子的人都赔了进去,有些人从少年成长到青年,沧海桑田的准备。你却在最后打算毁掉它,为什么?”
    “为什么?”
    “是的,为什么。”
    “因为我想。”
    “你,想?”西域王子挛?光臣与梦毅异口同声。
    “怎么,不可以?”
    “可为什么?”白庆瑜接着问她,“你是我们的一员呀,朗姬。是你告诉我找到了一个最合适的人,正好可以牵制住梁王,让他沉浸在爱情中,不再张狂与无所事事。是你告诉我这一切的,都不记得了?然后突然间,你就反悔了。是一开始就打算反悔了?”
    “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时候?”
    “你想知道?”
    “是呀。”
    这女人叫做朗姬。沈璧君重复着她的名字。
    “因为你。”
    白庆瑜打了个冷颤。
    朗姬看到,大笑不止。“不,不,不止是你,还有你们。梁王那讨人嫌的居高临下的脾气倒是被抑制住了,可你们,所有你们这些人都让人痛苦。我们从来没见过如此傲慢,自负,刚愎自用,恶心的人。”
    “嘿。”罗琪的养父大叫了一声。
    “难道不是?看看你们,一个个站在这里,一副可憎的正义的脸。这两年这副样子的人我见多了,如此坚信自己是对的。如此坚信自己一定会成功。当真吗?反正我不相信。你,对就是你。”朗姬站起来从人群中拉出一个低头顺眉的男人。“见过他吧?”
    她等着别人说见过。
    “这家伙居然求我在成事后把宛姬给他。怎会如此愚蠢?因为他太自大狂了。他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从那一刻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人里,都是伪君子,当然不是全部,但从那一刻起我就决定不再沆瀣一气了。”
    “嘿,注意用词。”
    “沆瀣一气吗?你以为你们还是正义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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