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梦里吗,单蓦想。
被厚重面具所包围的心, 太久没有得到这样的温度, 他有些猝不及防, 有些心神难定。他甚至觉得, 新年的钟声,划过的流星,如果放在一般人看的电影小说里——这像是告白的铺垫。
但他不能。
心脏咚咚地跳了起来,他有些痛苦地捂住了胸口, 熟悉的窒息感像一双强劲有力的手, 扼住了他的喉咙。刹那间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狂喜、悲愤与忧郁交织在他的眼中,顺着泪水而去。
越痛苦, 越不敢奢求。
“小朋友?我可以把手拿开了吗?”狄阑微微地笑道。这种笑仿佛绽放在严冬的一朵君子兰, 坦坦荡荡,不夹杂一丝一毫其他的感情。
“狄老师……”单蓦犹豫地道,“谢谢。”
“客气什么?你也真是, 生日还不跟班里人讲,这还是我小道消息打听来的呢!”狄阑笑着说,然后从风衣内测的口袋里掏出来一个丝绒的小盒子, “生日礼物,收下吧。”
单蓦看着那个红色的小盒子,镇定地笑道:“哎, 这种小盒子……好像是装首饰的那种吧?”
就和那种戒指盒一模一样, 丝绒红的触感有点儿发痒。
结果还真是一枚戒指。
单蓦觉得他今天的表现不太行, 脑子总是短路。
狄阑一挑眉毛。
他其实很尴尬,戒指这个东西是安逸给他建议的——行吧,锅还是自己的。
安逸说你送点特别的东西比较好,不用太贵,两三百的就行。他觉得有钱人的生活真是罪过,就干脆赌了气,跑去安逸建议的“平民”专柜问了问,挑了个1月诞辰石,非常直男地觉得他会得到一块石头,结果人家硬是做成了戒指,专柜的小姑娘还一脸可惜地对他说“现在的帅哥这么早就娶媳妇了,我们都没机会啦!”
这误会就挺大了,况且自己心里对单蓦这个小朋友还是有点茫然的状态。
酒红色的一月诞辰石镶嵌在银色的戒指环上,十分好看。
单蓦觉得不收就显得他心里的确有鬼,便接过了小盒子:
“这礼物……太贵重了。”
“不贵!也不重!”
狄阑更心虚地叫了起来,惹得单蓦忍不住笑了。
单蓦趁着狄阑不注意,把那枚戒指拿了出来,戴在了左手的中指上。
他终于鼓起勇气直视狄阑:男人身着薄薄的风衣,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热气可言,只有因匆忙的上楼而微红的脸有些人气。那眼镜上起了雾,正好把那双更危险的桃花眼藏在镜片后面,令单蓦舒了口气。
“那……狄老师,我们进去……”单蓦刚想说话,便觉着有更多的东西在等着他。
“单蓦,happy birthday!”
熟悉的女声在狄阑身后响起,单蓦隐隐约约地看到十几个人站在不远处的楼道口,为首的正是刚结束颁奖的姚斐。一旁的一位女同学郑重地端着一个小小的奶油蛋糕,上面插了五根蜡烛,烛光在黑夜中营造了一种梦幻的气氛。
随着姚斐的一句带头,单蓦看见狄阑微微一笑,然后他相处了大半个学期的新同学们,都迫不及待地开口道:
“小单同学生日快乐!”
“单蓦,妈妈永远爱你!!”
“表演太棒了!你们值得!!”
狄阑抓住了最后短暂的寂静,把那副碍事的眼镜摘了下来,顺手别在了领口,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便来到了单蓦的面前——他的心跳险些漏跳了一拍。
“小单同学,看见了吗?”
“你的老师,你的同学,”他说,“都在这里,一个不落。”
“嗯。”
“大家都陪着你呢。”
我看见了,我感受到了。
他用力地抹了一下眼角,然后身体内像是有一阵电流窜过一般,狠狠地朝同学们的方向鞠了个躬,道:
“谢谢……!”
狄阑把他拉起来:“好啦,赶紧吹蜡烛许愿吧,长大了一岁的小朋友?”
单蓦便顺着狄阑的指引,来到了端着蛋糕的姜湫面前。狄阑接过蛋糕,道了句“谢谢课代表”,然后转身朝向单蓦:
“来吧?”
他默默地闭上眼睛,感受着黑暗的美好。
单蓦不喜欢黑,他从来都是怕黑的,只是因为没有什么,能比“它”更可怕的了,才显示出黑暗的恐怖根本不足以构成威胁。
但此刻,他爱上了黑暗。
许什么愿好呢?
他很简单地思考了一下,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在心里道:
我要毕业。
然后他吹灭了蜡烛,只留下淡淡的黑烟慵懒地漂浮在冬日的空气中。
“单蓦,你许了什么愿啊?”丁尔贱兮兮地凑过来道。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姜湫面无表情地说着,一双黑色的眼睛注视着单蓦。
“没关系……”单蓦说,“很简单的愿望,就是希望可以和大家……一起毕业。”
狄阑笑道:“你这愿望……太朴素了吧。这么快就做好了职业生涯规划,准备平步青云,开启你的成功人生了吗?”
单蓦顿了一下,然后并没有回答狄阑的问题,只是浅浅地笑了一下。
多年后狄阑回想起这个场景,依旧忘不了单蓦的这个笑容。那笑容看起来天真无邪,像是小孩子神秘兮兮地对大人保密一般,有点儿可爱和故意营造的邪恶。但他的眉头显然没有抬起,只是勉强地抬了一下,将笑意全融进嘴角,而留那么一丝强烈的渴望在灰色的眼中。
“这么晚了……你姐来接你吗?”狄阑叉着盘子里薄薄一片的蛋糕问道。
虽然单蓦是寿星,但他没怎么说话,众人便自觉地将注意力转移到小小的蛋糕上,并且以丁尔为中心展开了抢夺蛋糕拉锯战。
“嗯,她今天夜班,正好可以来接我。”单蓦品着蛋糕,廉价的奶油味很腻,但他吃得很高兴,像是很多年都没有吃过蛋糕一般地珍惜。
“下学期……别请免休了?”狄阑试探着问道,“一周虽然只有两节体育课,但是……你不觉得,挥洒汗水的时候,人像是能得到重生般……”
“好。”他答应的很干脆,狄阑愣了一下,差点没反应过来。
看来他的心情……很好?
狄阑看不透小朋友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便打趣道:“看来我很有传销天赋啊?”
“我只是觉得……”他说,“能和大家在一起的话,就算体育课……或许也很愉快吧。”
“想得倒是挺深,”狄阑笑道,“体育课弄得跟上战场似的,要提前给你签个生死契吗?”
“不签白不签。”单蓦也很配合地开着玩笑。
两人在夜空的包围下,在同学们吵闹的夜里,尽情地笑着。
这天之后,进入一月份,期末复习便匆匆忙忙地开始了。不仅学生忙得焦头烂额,老师——尤其是班主任那边,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天天夜里加班加点地处理试卷和班级工作,狄阑觉得自己25岁的一头秀发就要从此告别人世间,早早撒手人寰。
好在一个月的修罗期很快就过去了,期末考试的那几天简直轻松得让人无法相信。单蓦还是不负众望地拿了班级第一,但年级排名因为语文考砸了而有点儿下滑。其他人考得都还行,班级总名次上升了一名,更可喜可贺的是,姜湫直到交代完寒假的相关注意事项,面临一群小兔崽子渴望假期的目光,狄阑才意识到:
冬天真的已经来了啊。
江南的冬是湿冷的,连那腊梅都会怕得蜷缩起来。千万缕慈光嘀嗒落下,照醒了路旁昏睡的落叶枯根。
进了冬天,年关将近。
“老狄,今年还是来我家吗?”安逸在整理宿舍的时候,顺便说道。
“嗯。”
虽然上一年年底的时候,和舒黎发生了点不快,也不太能理解那家人到底在想什么……不过每年过年的时候,只有他、舒默、安逸三个人。一只八哥没人讲,三只八哥围一桌,那个年过的叫一个热闹。
总的来说,舒默这个小姑娘,在她哥面前还是挺可爱的。
“对了,上次……”安逸犹豫地开口,“听说那天……我妈她……”
“没什么事,别想多。不过单蓦……确实是在我们之中扮演了个重要的角色,”狄阑把最后一件衣服塞进了行李箱中,“我暂时还没有头绪。过一天算一天吧,幺蛾子这种东西不能乱抓,爱护动物,早点放生,利人利己。”
“哎你——”安逸被他这一番没有头绪的发言弄得有点儿头痛,“行吧。我看看能不能拜托小默查点什么——”
“别拜托她查了,我的好兄弟啊,”他故作慷慨状道,“你要是有哪一天能让她说出,单蓦和她到底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她和单蓦都做了些什么,我看能省掉一大半时间。”
“唉……这丫头片子什么都好,性子这么直,但她其实挺少说自己心里藏的东西的。”
怎么和单蓦一个样,狄阑抱怨道,现在的这种高智商小孩都习惯玩“猜猜我在想什么”的游戏吗?
高智商?
对了,如果说……
“小默是不是前两年一直在参加全国的……信息技术比赛?”
“嗯?对啊?这次的保送资格也是因为这个。”
“你看……能不能……”狄阑说,“去查一下历届获奖者名单?”
“哎哟,名侦探柯基上线了!”安逸叫道,“行吧,帮你查一下,要是能发现他们两个的联系,就告诉你成吧?”
“叫谁柯基呢,安老师,你的腿可比我短呢——”
安逸怒道:“行,我没腿没颜没对象,但我有钱啊!”
舒家的背景大概能成为唯一一个他俩能开起玩笑来的严肃话题了。
“好了好了,东西拿的差不多了吧,走?”狄阑马上结束了这个话题,拉起行李箱就要走。
“……好吧。又被你忽悠了一次。”安逸讪讪道。
狄阑不知道想到了哪儿去,可能是一提起单蓦,他整个人就没完了似的,鬼使神差地拿出了手机,打开企鹅头,选择了联系人“单蓦”,发了个消息:
【小朋友,这个年怎么过呀?】
对面没有像之前那样秒回,狄阑耐心地等了五分钟,还是没有回复,在安逸的催促下先走出了宿舍楼,走到了公交站台旁。
“干嘛呢,终于有男朋友了?”安逸打趣道。
“滚,给我家小朋友发信息呢。”狄阑说。
直到那辆20分钟一辆的公交车来了,单蓦那头也依旧没有给他回信。他只好先和安逸推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上了车,等到车辆再次发动的时候,对面才有了回信:
【不好意思,刚才在哄童姐病房里的小女孩。】
【这个年要和童姐在医院过了,她除夕值班。】
狄阑的嘴角上扬了一下,回道:
【太惨了吧,一起跨年吗小朋友?】
对面好像挺艰难地挣扎了一阵,才终于又发来:
【好。哥哥,这边太忙了,先不聊了。】
【好吧,下次有空聊!】
“失恋了?”安逸又添油加醋地道,“干嘛呢你,那表情跟死了老婆似的。”
“滚啊安逸,”狄阑一脸黑线地道,“暂时给我闭嘴。让我享受一下片刻的安宁吧,等会去了你家,遇上小默那个小八哥,你俩一唱一和的——”
安逸适时地闭了嘴,便开始在车上打盹了。
过年这种东西,主要讲究气氛。其实团圆饭什么时候都可以吃,但你配上街道上红彤彤的大灯笼,电视机里“难忘今宵~”的歌声,总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温暖了起来,连同身边的人一起。
舒女士果然今年也没有回来过年,正好成全他们三只八哥。
“哥,我要吃大猪蹄子!”
“别吵,自己夹啊!”
“干什么啊?!我就要吃个爽,还要你夹——你们男人都是大猪蹄子,哼!”
“老狄救我!!”
菜都是安逸烧的,一个宅男,吃穿住行都过得精致。他烧的量不多,恰好控制在三人的分量,但菜的种类多,所以一旦出现像红烧猪蹄这种抢手的菜,兄妹两个就会打起来。
狄阑有点儿恍惚地看着眼前的景,一年一年的就是这样过来的呀。
舒默的眼睛懒洋洋地垂了下来,炫耀着碗里的猪蹄,专心致志地看着电视里放的春晚。
——单蓦?
狄阑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他刚才……是怎么了?
他印象中那个笑起来眼睛就会往下垂的小朋友,和眼前的舒默重合了。
可能是因为太想他了吧。
“老狄,干嘛呢,哎!”安逸用筷子戳了戳狄阑的脸。
“没事,我逃避一下局部战役,准备迎接新年呢!”狄阑笑道。
“哥,你看,还是狄哥哥好,”舒默嘟起了嘴,“我不要你这个哥哥,我要狄哥哥!!”
“多大的人了,丢不丢脸!”安逸训道。
新年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就来了。
狄阑掐着点,和那兄妹两个一起倒数着“3,2,1”,眼前忽然又浮现出一个多月前,那个流星划过的夜晚,那个他在心里倒数零点的夜晚。
“新年快乐——”
“哥你又老一岁啦!”
“小默别闹了,新年新气象!”
他说完,便不知不觉地打开了手机,给单蓦发道:新年快乐呀,小单同学!
只可惜这条信息像石沉大海似的。一直到南方少有的雪都化成了一滩水了,一直到燕子都飞回屋檐筑巢了,那头像也没再亮起过,班群里自然也是找不到他的身影。
大概是学霸先天的毅力吧,狄阑安慰地想着。
因为新学期开始的前一天晚上,单蓦还是给他了回复:对不起,寒假没用手机,现在才看到信息!
他挑了挑眉:没事儿,明天见?
对面回道:嗯!
然后狄阑看着屏幕就忍不住笑了。
大概是出于很久没有见到的……那叫什么,小别胜新婚?
呸呸呸。
学会用感叹号了,可是单蓦人生的一大进步啊!
狄阑期待地看了看日历,无视了隔壁床安逸越来越响的呼噜声,把手机定了个比平时早半小时的闹钟,便安心地睡下了。
新学期,用一颗崭新的心去面对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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