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怎阑珊

    
    “风在吼，马在叫, 黄河在咆哮, 黄河在咆哮——！”
    大巴车上传来了亢奋的歌声, 明明是一首人人皆知且朗朗上口的歌, 却硬生生地被地狱歌手丁尔魔音灌耳。好在人多势众，出于娱乐至上的精神，夹杂在春游的喜悦与兴奋当中，居然也不觉得活受罪。
    狄阑看着坐在自己旁边的单蓦, 不禁会心一笑。
    还有31分钟就到达目的地了。狄阑一边和同学们起哄着让丁尔再展示一下他的美妙歌喉, 一边观察着单蓦的一举一动。挨着的座位缩小了两人间的距离, 他感觉甚至连单蓦的呼吸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狄老师，你……不参加表演吗？”单蓦糯糯地说道, 嗓子还有点儿哑。
    走读生离学校远, 起床就得起得更早，他整个人还恍恍惚惚地摸不着北，颇有种刚破壳的小企鹅随便乱晃的危险感。
    “我才不呢——”狄阑笑道, “快别说话了，再睡会儿，嗯？”
    “好……”
    他摇摇晃晃地朝后面躺去, 大巴车正好驶过一个水坑，剧烈地颠簸了一下，他的头便自然而然地靠在了狄阑的肩上, 毫无违和感。
    太可爱了吧。
    狄阑没敢去看靠在他肩上的小朋友, 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站在前头表演节目的丁尔瞪大了眼睛, 硬是在狄阑的威逼之下讪讪地住了嘴。
    这大概会成为他人生中难以忘怀的一次经历吧。
    +
    两周前。
    “同学们，想不想我啊？”
    新学期的第一天，惯例问好不能少。狄阑瞥眼扫了下教室，眼尾竟无意间带了点儿桃花味儿，要不是他平时爱开玩笑，估计底下的女生们得倒成一片。
    “我可想死阑公主了！”
    “狄美丽你又好看了几倍！”
    “哎听我说，我们学校两大巨头，狄美丽和安漂亮！”
    “哈哈哈哈你太有才了吧！”
    ……
    新学期的问候还是十分特别并且令人怀念的。
    阳春三月，教室窗外的树木开始抽芽，一整个寒假都跑来跑去的猫咪趴在外头，时不时喵喵叫两声，大抵是知道常常喂他们的姜湫就在这个班里，三只老猫总是光明正大地踱步走进教室，有的时候甚至还会从窗户跳进来。
    大概这就是青春的滋味吧。
    狄阑看着台下一堆聊得火热的小兔崽子们，心中升起了一股由衷的羡慕之情。
    人是不知足的，人生的每个阶段都会羡慕另一个阶段的到来。就好像初中生渴望中考赶快结束，高中生渴望高考尽快完成，大学生渴望毕业打拼工作，而真正工作了之后，只会无端地怀念如花似眷的学生时代。
    一个寒假没聊天了，尤其是女生多的班级，这一张嘴就根本停不下来。
    狄阑扶了扶眼镜。
    单蓦也准时到了，他整个人似乎拔高了一点儿，快到一米八了，其他地方倒是没多大的改变，那双眼还是一样的清澈透明。
    他安静地听着姚斐和周与漠的寒假经历，这个说自己去当了义工结果掉进池塘里了，那个说自己去了西安旅游风景可好看了——每逢此时，羡慕与失望便会一同交织在他那双灰色的眼睛里，甚至有种楚楚可怜的滋味。
    惨啊，在医院里度过的一整个寒假，想必很无聊吧？
    “好了，现在安静。”狄阑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同学们热火朝天的对话，教室里霎时安静了下来，“先等我宣布完本学期事项，大家再聊，OK吗？”
    “听从组织安排！”丁尔在前排起哄道。
    “好了，安静。”狄阑道，“本学期末将会进行语文数学的学业水平考试，冲A保B上上策；然后活动方面嘛，我看看，噢——两周后我们要去春游——”
    “耶！！”
    台下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姚斐远远地道：“阑公主！去哪儿啊？！隔壁那个啥乐园，还是……”
    “红色寻根之旅，”他敲了敲黑板，“我们，爬山。”
    “我去，爬山？！”丁尔刚喝进去的水喷了出来，硬是在阳光的折射下构成了一道美丽的彩虹，惹得本有些郁郁寡欢的同学们狂笑起来。
    是个人才。
    狄阑头疼地道：“对，你们这些小朋友啊，就知道玩。不知道我们……”
    “我知道。我们走的，都是社会主义道路。”丁尔含泪道，“所以我们不想要资产阶级的剥削，也不要封建社会的□□。”
    “那就一心跟党走，好好听从组织安排，争取共同富裕，实现全面小康吧。”狄阑笑道。
    “政治考生给您递笔了。”丁尔翻了个白眼，便讪讪地趴下了。
    春游的事大概是没法反驳了，年级组里下了指示。况且每一届学生都必须去那里一趟，也算是学校必要的爱国主义教育。
    “我们班……应该没人请假的吧？”狄阑故意看了眼单蓦，想着这小朋友会不会又说“浪费时间”，然后借着免休的由头把春游推掉。
    他似乎是感受到了狄阑的视线，抬起头来笑了一下，眼睛一闪一闪的，然后用无声的唇语道：我会去的。
    “行，那我们班36个同学，正好四人一组，自行组队，没意见吧？”
    “狄老师，是37个同学。”姜湫小声提醒着，“还有单蓦呢。”
    “我可以跟狄老师一起吗？”最后排的单蓦忽然鼓起勇气地道，兴奋与期待汇聚在那双好看的眼中，“我……我平时请免休，万一体力跟不上……”
    几十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似乎无法相信他们所看到的一切。
    “当然好！”狄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说着，连一点儿面子都不顾了。
    小朋友想和自己一起爬山，照顾照顾也好啊？
    两人殊不知，此时班中一半多的CP粉，已经在脑内开始了艰苦卓绝的斗争。
    “咳……”狄阑大抵是感受到了班中女生的可怕，咳嗽了一声，才将小女孩们拉回现实，“春游的事，顾问负责统计安排一下，有特殊情况再向我汇报。”
    “遵命！”顾问答道，立刻拿出了班级名册。
    “斐哥，和我们一组呗？”旁边一个女同学道，“这样我们也有点安全感，嘿嘿。”
    “啊？好……”姚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爽快地答应了。
    单蓦见状，忽然便按住了她的手，轻轻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卧槽，他什么时候和姚斐走得那么近了？！
    狄阑在心里默默吐槽着，那动作本没什么多大含义，只是单蓦人生得好看，动作又轻柔，难免让人觉得两人间的动作过于亲昵。
    说不出的酸溜溜霎时涌上心头。
    不过姚斐立刻就站了起来，走到最前排，和姜湫说了几句话。少女的神色没有什么过大的波动，只是一味地点着头，但是——
    你说的，眼睛总是会出卖一个人的。
    大概是出于某种相依相惜的奇特感情，总之，单蓦和姜湫就保持这种通力合作的友党关系。
    只不过那个算是早恋，自己这个……就什么也算不上了。
    单蓦叹了口气。
    能到现在这一步，就很知足了。
    就这样再不要脸地缠他一年吧。
    +
    大巴车上。
    单蓦终于是睡醒了，他起先没察觉自己靠在了狄阑的身上，轻描淡写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校服。等到他发现狄阑正笑着盯着他的时候，他才终于反应过来一般，脸微微红了一下，道：“对……对不起！我实在是……”
    “每天11点前必睡觉的小单同学也有今天呐，”狄阑说，“人之常情，睡醒就好咯。”
    “嗯……”
    “哎，单蓦，你上来唱歌不？”丁尔实在没法解围，毕竟他这样子的大大大歌唱家，可是没办法再继续为大家歌唱了，“我一个人应付不过来啊！”
    “不了，我晕车。”单蓦笑道。
    “那不行，不够意思！你讲个笑话也行啊——总之，你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的！”
    狄阑总觉得单蓦露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然后缓缓地道：“也……也行吧。”
    于是他郑重地站起来：“西风问东风：‘东风东风，你为什么不向西刮呀？’你猜东风说什么？”
    “什么，”丁尔愣愣地道，“这是脑筋急转弯……？这有什么的，东风不向东难道还向西……”
    单蓦摆了摆手：“东风愤怒地道：‘你才像西瓜。’”
    “……”
    单蓦平静地说完后，仿佛耗尽了脑子里所有用来搞笑的因子一样，如释重负般地瘫倒在了座位上。
    好冷。
    好冷啊。
    狄阑欲哭无泪地想道，身边小朋友的表情居然还十分自豪，像是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一样，可爱得很。
    ……这冷笑话水平可能不是一般的高吧。
    好在十几分钟后，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山脚下的风景就已经足够美妙，略低的气温恰到好处的舒适。偶尔有几只蝴蝶惬意地飞来飞去，似乎并不在乎人群的拥进般，依旧自由自在地穿梭于期间，毫不畏惧。
    狄阑出神地欣赏这里的风景。
    同行的很多班主任都是老教师，或有一定资历的名师了。但他才转正一年多，也没有带过高二，这山对他来说，其实是充满挑战与好奇的——至少他可以期待一下，单蓦到底可以跟他走得多远。
    年级组长朱老教师，借了景区的小喇叭和扩音器，开始长篇大论地发言，中心论点大抵是“我们是新时代的学生，要做到心中有党”，不少学生都直接无视了他的讲话，开始自顾自地探讨上山线路，或是饶有兴趣地自拍……
    对了，自拍！
    没等狄阑从包里拿出手机，准备开启直男角度经典自拍之时，一位女同学连忙在旁边拉住了他，道：“狄老师，我来，让我来！”
    “你来？”狄阑笑着问，“自拍你来给我们拍？”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她突然之间就变得慌乱起来，“就是……拍张合照啦，用后置。”
    “那可以啊——小单同学？”
    “我也没问题，主要是哥哥同意就好。”
    最后一句话模糊不清地含在他的嘴里，禁不住就会被这样的少年所动摇。
    “哎！不公平！我也要和小单同学一起拍！”
    “我也要我也要！！”
    “别忘了我啊！我可是小单同学亲卫带刀女侍卫！”
    ……
    “咔嚓。”
    因为脱力而显得有些模糊的照片上，正中的两个人灿烂地笑着：狄阑很自然地将手放在单蓦的肩上，整个人像是没有支撑的骨架似的，半挂在那少年身上。女同学似乎是用软件对着两人拍的，于是两人的脸上还有小动物的装饰，尤为可爱。
    “好了，赶紧开始你们的寻根之旅吧，记得收集素材，回来写一千字作文啊！”
    教师绝不能忘本！
    然而其实用不着他提醒，大部分同学早就随着队伍，自觉地踏上了登山的道路。
    “小单同学，我们也走吧？”
    “嗯，哥哥，注意脚下安全。”
    少年迎着风笑了。
    他没有登过山，没有，一次也没有。他走过的最远的路，是从自己家到童景的医院，不过几百米的距离。
    去他妈的规矩。单蓦带着孩子般天真的脸庞，几近是恶毒地吐出了这句话。
    从来也不会有任何一刻，会像现在一般地自由而不计后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