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怎阑珊

    
    山似水包罗万象，水似山磅礴大气。
    年级组没有要求学生必须按照班级排好, 于是一班的同学们便零零散散地出发了。一大批娘子军走在整个学校的最前头, 那场面颇为气派, 在这种工作日, 为数不多的散客也睁大了眼睛，赏心悦目地看着这景象。
    “喂，前面的别走太快！”狄阑大声喊道，“——有信心登顶吗！”
    “当然有！”大部分人齐声回答着。
    “登顶记得签个名字啊, 我们201班, 争取全员登顶！”
    “好嘞！！”
    单蓦跟在狄阑的一旁, 似乎带着某种憧憬，纹丝不动地看着狄阑。
    如果为了他的话……登山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我这个人剩下的东西, 也就那么一点儿心了吧, 他想。
    “小朋友，别走神啦？”狄阑敲了敲他的脑袋，“还没睡醒呀, 这可不行。”
    “没没没，”单蓦说道，“我们跟在队伍后面走吧？”
    “嗯, 慢慢来吧，反正后边的同学自然也会赶上来的，也不着急。”
    在这种被自然所包围的路上行走, 是逍遥的。水光潋滟晴方好, 山色空蒙雨亦奇, 大抵说的就是这样一种道理了——尽管为了安全起见，学校特意挑了没雨也没大太阳的日子。
    “哇塞，我觉得我们走了快两公里了吧！”丁尔在一旁叫道。
    “我也觉得啊，”周与漠奇怪地说道，“这怎么感觉……氛围不大对？”
    狄阑：“哦，那是因为——”
    他刻意拉长了声音，然后无视了好多位自班同学疑惑的眼神，沉默了半晌也没答话。大家正感到奇怪的时候，最前方的队伍猛地停了下来，领头的姚斐露出一个苦闷的表情，无力地吼道：
    “恭喜201班全体同学，我们终于到达山脚，要开始爬山了。”
    狄阑笑道：“……我就说让你们别得意得太早吧？”
    “什么，这才刚到山脚啊！”一位女同学叫了起来，蝴蝶效应般感染了周围的所有同学。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狄阑推了推眼镜，干脆无视了一干愣在那里的同学们，拉着单蓦走到了队伍的最前头，去和景区的工作人员报人数和聆听注意事项。
    “哥哥，我万一实在爬不上去……”单蓦悄悄地说着，狄阑看见他的头低了下去，完全看不见表情，但或许也能猜到他的那种低落。
    “哎，怕什么，大不了我们坐在三里亭，等他们爬上山顶折回来，再同甘共苦呗，”狄阑将一张票塞到他的手里，“爬山啊，就是讲究尽力，而且上山容易下山难，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
    “哥哥没问题的话……我也不怕。”他的嘴角上扬，露出了一个微笑。
    小朋友倒是想得挺多的。
    不过爬个山搞得像电视剧里的生离死别是要干什么？！
    景区的工作人员效率很高，数了一下狄阑手里的总数，便示意直接点人头让他们进去。
    于是一群乳臭未干的孩子，这才刚刚到达人家的山脚。
    “当代小青年身体素质怎么都这样，我看你们不行啊……”
    “阑公主你瞧瞧你自己，好意思说我们吗？！”
    “哎我怎么了，我这叫照顾病患，懂吗！要是我一个老师，年年陪着你们爬这个山，估计就得折寿十年！”
    狄阑去年刚实习的时候，恰巧这一届是打算高一就进行寻根之旅的爬山活动的，他便跟着他的师姐一起爬了山。对于平时宅在办公室的老师来说，爬山这项运动确实艰难了些，而且路程长，山路上好几段又只有石块铺成的原始路，一趟下来，简直要了人命——
    至少不到万不得已，他是再也不想经历一次登山的恐惧了。
    “老狄，你忙着照顾病患去吧——”姚斐远远地喊道，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在向上爬着山，她身旁的姜湫居然毫无压力地跟上了她的节奏，有条不紊地向上跑着，“我和湫湫先走一步，争取在第一块签名版上留下我们大一班的名字！”
    “全班荣誉靠你了，小土匪头子！”狄阑笑道。
    “斐姐她……一直都挺厉害啊。”单蓦说。
    “嗯，她除了成绩不是特别好看之外，才艺方面简直样样精通啊，而且脸又生得好看……”
    “好看？”单蓦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便捕捉到了这个词，鬼使神差地重复了一遍。
    狄阑一下子没明白他的意思：“……？”
    “那狄老师，”单蓦道，“我‘好看’吗？”
    “当然啊，我们家小帅哥，都舍不得给别人看的！”
    只有玩笑话可以解决此时的尴尬。
    狄阑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又用玩世不恭掩盖一切展露马角的踪迹。
    单蓦同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专心致志地走着脚下的路。这一段的山路十分难走，陡峭的程度明显高于最初的那一段路，像是直接把路立起来了一样——而且它真的只是由无数块大碎石组成的，不是传统意义上浇得平平的台阶路，每走一步都要胆战心惊一下，生怕踩到一块会动的石块。
    山里的景色很美。
    仔细聆听的话，可以听见溪水汩汩流淌的欢笑嬉戏，可以偶尔听到一两声婉转的鸟叫——而这些都是在压抑了太久的都市中，所没有的东西。
    “哥哥，你喜欢爬山吗？”单蓦忽然没头没尾地问，因为爬山的需氧量偏高，他一边坚持不断地跟在狄阑后面，一边又大口喘着粗气地说着话。
    “爬山啊……”狄阑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谈不上喜欢，不过……要看自己的心境了。”
    “比如说呢？”
    “比如说，我现在在这里，和你一起爬山，与我在这里和安老师爬山，这得是一样的境遇吗！？”
    单蓦会心一笑。
    “我从来没有爬过山，”狄阑听见他身后的单蓦轻柔地说道，仿佛整个人都要在云雾缭绕中飞升般的朦胧，“我也一样，在这里和你一起爬山，心境就自然而然变得不同了。”
    “为什么呀？”狄阑故意地追问道。
    “因为狄老师很好呀。”单蓦简单地说着，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重，狄阑感到了一阵寒意，便停下了向前的脚步，无视了从他们身旁小道一个个超过去的同学。
    “你没事吧？休息一下？”
    “好……”
    单蓦有点儿勉强地和狄阑走到了他们的第一个必经景点：三里亭。
    顾名思义，到了这里的人，刚刚度过三公里这个小劫。
    亭子不大，但是坐的位置却很多。也有不少同学撑不住了，陆陆续续地跑到亭子里来喝水乘凉，有几个情绪高涨的，还捧起一旁小溪中的水，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玩起了泼水大战，但很注意地没有波及到亭子里的人。
    一阵阵春风拂面而来，吹动少年人的心。
    还有青年人。
    狄阑和单蓦一言不发地坐在亭子最旁边的角落里。
    当然，也是有不少女同学认出单蓦——艺术节上弹钢琴的小帅哥，友善地过来要了个联系方式，看在狄老师的面上，不敢再多的动作。
    虽然也有部分活腻了的同学，来要狄阑的联系方式的。
    明明是耀眼得发光的两人，却刻意藏起了自己的光辉，选择淡淡地享受片刻的安宁。
    单蓦偷看了一眼狄阑，心道，我家哥哥就是好看。
    狄阑偷看了一眼单蓦，心想，我家小朋友就是可爱。
    非常默契错开了的偷看程序，恰到好处地满足了两个人内心的一点儿念想。
    “哥哥，走吧？”
    “好，主要是我怕你累着。”狄阑笑道。
    整个爬山的旅程是要经过三里亭，七里亭，然后再绕一个大弯到达山顶。七里亭和山顶之间的路程很长，目测三里亭和七里亭之间的图上距离，最后一段路程将近要八公里，这也是许多人到达七里亭就放弃折返的原因。
    学校规定，为了安全起见，中午十二点的时候必须返程，无论你是否到达山顶都得立刻折返，否则，会影响回程的时间。
    “现在是10:46了……”单蓦似乎看穿了狄阑心里在想些什么，下意识地看了眼表，报出了指针所指的时间。
    “山顶只是个寄托而已，”狄阑将一根树枝拨到一旁，“重要的是，你有没有全身心投入爬山这个过程，对吧？”
    狄阑见单蓦没有反应，便知道他的体力还是不太跟得上：“这样，你走前面，我走后面，嗯？”
    “不行……我走得太慢了，会连累……”
    “说什么连累啊，这又不是比赛，”狄阑停下了脚步，示意他走到旁边的临时休息点——一棵古树的旁边，“就算是比赛，这也是个团体赛，每个人都是不可分割的，没有什么谁到了一半不行，就随随便便抛弃谁的事情。”
    狄阑想了一下，又补充道：“走第一个，你会发现一切都容易了很多。你的眼前不必总是装着一个高大的背影，也不必总是想着该如何去超越他。走在前头，让你更容易接受自己，不是吗？”
    “谢谢……”单蓦释然地说道。
    单蓦自己反而是最明白这个道理的人。
    他曾经一无所知，后来他知道了，所有的大人都喜欢“优秀”的学生，那就是无论在哪个方面都能拿第一的学生。于是他几乎参加每个对未来有好处的比赛，毫不费力地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的第一，但是……
    他自己，去了哪里？他有多久，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只是一味地装成这幅样子，去讨得别人的欢喜？
    他没必要。
    事已至此了。
    不过，在哥哥面前的话……
    “走第一个……好好玩啊！”单蓦有点儿小欣喜地说道。
    狄阑发现，单蓦的步伐确实变得坚定而坦率，没有刚才那种缩头缩脑的诡异感了。
    “那……恭喜！”狄阑在后面走着，还不忘提醒从他们旁边超过去的同学们“注意安全”。
    “哎，阑公主？”在前面古树下面的，正是他们班另一个两人组队的小组——姚斐和姜湫，“我还以为你早就平步青云，爬到山顶了呢。没想到，人不可貌相，人不可貌相啊！”
    “干嘛，不许我们小单同学休息一下了吗？像我们这样的帅哥品种，都是爱惜生命的！”
    姚斐笑了两声，便道：“算了……你们赶紧去吧。我们两个，登顶是没什么希望了，湫湫她刚才脚扭了，没法再往上走了。”
    狄阑闻言才开始注意到，姜湫脸上的表情略有扭曲，她的右脚踝红肿了起来，虽然不是特别严重，但面对剩下将近十公里的路程……是没什么办法的了。
    她迟疑地开口道：“对不起。”
    姚斐忙道：“你说什么对不起啊？！好啦，等会背你到三里亭那里找校医，我们先乖乖坐会儿，嗯？”
    姜湫安静地点了点头。
    单蓦从包里拿出来了一瓶云南白药：“姜湫，你先用着，可能没什么用……”
    姚斐惊道：“你随身带云南白药！？”
    “没办法，家长是个医生，上到跌打损伤用药，下到肠胃心肺急救，一套齐全，再也不用担心一次春游两年免休了。”狄阑直接插嘴帮单蓦回答了，愣是砸得姚斐啼笑皆非，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接过药道了声谢谢，两个人便搀扶着走下山了。
    狄阑和单蓦告别出了状况的姜湫和姚斐，继续他们的爬山之旅。
    “狄老师，斐姐她一个人……”单蓦犹豫地开口。
    “小朋友家家的，别瞎掺和。”
    单蓦心里顿了一下。
    狄阑是……早就看出来了吗？
    “怎么，接受不了吗……”狄阑倒是很轻松地说着，“我以为现在的小朋友，思想会比我这种中年秃头男子更开放点儿呢。”
    “没。我就是……”
    “行啦，没逼着你说话。”狄阑笑道，“是爱一个人的灵魂，又不是爱一个人的器官。况且她们还小呢。两个成熟懂事的人，是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的——这就是我并不反对我们班的孩子早恋的原因。”
    单蓦刚想开口，狄阑就又飘飘然地说道：“但是你不行。”
    “哎，别问为什么，”他凝视着单蓦转过来看他的眼睛，“就是不行，因为你还是个小朋友。”
    单蓦心道，我是哪门子的小朋友。
    走神的刹那间，他没注意脚下像是凭空多出来一般的石块，硬生生地被它绊了一记。狄阑的脸色霎时白了，预计了一下距离，没办法直接伸手勾回来，便干脆转变战略，整个人比单蓦更快地落在石块上。
    人形防护垫的效果很好。
    至少把头破血流变成了轻微的两败俱伤。
    狄阑被单蓦磕得生疼，好像有什么坚硬的……一小粒的东西，直直地砸在了他的胸前，疼得他差点叫出声来。
    “狄，狄老师！”单蓦惊叫起来，立刻从他的身上下来，然后颤抖着把他扶起，连声道歉。
    “没事的，下次走路要看路，别忙着遛风了啊！”狄阑不愧是狄阑，这种时候还不忘记加点儿轻松调剂一下氛围，“哎对了，你是不是戴了什么东西在脖子上，磕得我疼死啦……”
    他下意识地朝单蓦看去。
    少年的脖子上确实有一根不起眼的黑线，而那根线末端系着的东西，也因剧烈的晃动而掉了出来，明晃晃地垂在少年的胸口。
    这是……
    “我很喜欢，在学校又不能戴首饰，就一直挂在……脖子上的。”
    单蓦的声音细到他听不见。
    因为在他胸口闪闪发光的，是那一枚红宝石戒指。
    很喜欢就好啊，狄阑在心里迷迷糊糊地答道，一时间失去了语言组织能力。半晌他才沙哑地吐出了几个不成样的字节：
    “小朋友，别……”
    别把我的心放在外面，它会烫伤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