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怎阑珊

    
    “想挂自己喜欢的东西，”单蓦很自然地打断了他的话, “大家……都会这样吧？”
    单蓦这句话其实讲得不温不火的, 但就仿佛凉水一般浇透了狄阑, 让他逐渐清醒下来。
    是啊, 大家都会……这样。
    只是很重视老师送给自己的东西，没有什么奇怪的吧。
    狄阑这样想着的同时，心中本油然而生的罪恶感又忽的消去了许多。
    坦然面对这一切更好吧，他看着单蓦单纯的笑容想着, 然后终于在旁边一干群众“卧槽这样都能摔”的注视下, 拍拍衣服站了起来。
    “嗯, 没事了。”他笑道。
    “那……我们继续吧！实在对不起……”单蓦低头道，“我真的很想……登上山顶。”
    山顶, 其实是一个到不了的高度。
    但他不信命。
    狄阑闻言便点点头, 刚才的一记摔，让他整个人有点儿酸痛。因为衣服质量实在是很好，他没什么皮外伤, 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年纪一把了，骨头不行咯”。
    狄阑：“有我陪着你呢，你看, 要刚才没我的话，你早就变成传说中的山鬼啦——”
    单蓦愣了一下，然后回头看着瞬间恢复状态的狄阑, 也忍俊不禁：“狄老师……谢谢你。”
    “客气什么呀, 你就只会说‘谢谢你’和‘不客气’吗？”狄阑本是想开个玩笑, 但他不禁又想起刚才单蓦那句“我喜欢……”，于是点到为止地闭了嘴，转移了话题，“哎，你之前说你都没爬过山……多大的小伙子了，体育装病请免休，爬山踢毽子一样不会，那你这身体素质……”
    单蓦的声音在前面响起，但看不清他的表情：“那就看今天啦。”
    “嗯？”狄阑总觉得这话有点奇怪，一时间又很难抓到奇怪的点，便又使用了转移话题大法，“……你饿了吗？早上五点多起床的，现在肚子该咕咕叫啦——”
    单蓦笑道：“有点儿。”
    狄阑：“山顶有小卖部，有卖关东煮冷饮还有泡面，保证小朋友满意！”
    “嗯。”
    两个人之间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家常，虽然都是些无聊的话题，不过他们之间仿佛有一种特殊的磁场般，互相吸引对方走进自己的世界。即使谈话中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也竟没有一丝尴尬，只是很自然地等风吹过去，山走过来罢了。
    现在他俩正在爬一段人少的陡坡，所以便保持着令人舒心的沉默，一步一步地走着。
    这时，有人拍了拍狄阑的肩，轻声道：“小伙子，请问……山顶是跟你们走这一侧的路吗？”
    狄阑和单蓦都应声回头。
    是一对四十来岁的小夫妇，拍了狄阑肩的是那个戴眼镜的斯文男人。狄阑眯着眼看了看裹得严严实实的那个女人，脸色有点儿苍白，但还在登山的正常接受范围之内。
    “嗯，”狄阑礼貌地答着，在陌生人面前他可没有展示自己的风骚的癖好，“您也是要登顶吗？如果不介意我们走得慢的话，跟在我们后面就可以啦。我们是J市一中的师生，今天其实很多岔路口都有老师守在那边，防止学生走错路的。”
    男人恍然大悟：“哦，难怪刚才有人站在那个岔路口，我还以为工作人员终于良心发现，去拯救我们这群路痴了呢。”
    “你就是爱开玩笑。”那边的女人笑道，似乎不小心喝了口风，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哎，傻瓜，叫你当心点儿了……”那个男人连忙搂住了她，好像怀里的人就要消失一般，丝毫不肯放松。
    狄阑虽然被这情景感动了，但是……
    小朋友还在呀，你们秀什么恩爱！！
    狄阑下意识地看了看单蓦，他倒是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底藏着微微的悲伤与同情。
    这……是为什么？
    男人似乎反应过来，自己在外人面前的举止太过亲昵，便又对狄阑道：“不好意思，见笑了——还有，谢谢你们，我和我爱人来爬山，难得一次迷路了。以前我们都是每年来一次，但是五年前……”
    女人便坦率地笑道：“五年前我生了场病，化疗了好几年了，中间便断了。最近我觉得身体好些了，便叫他带我出来走走。”
    男人似乎想哭，但硬生生地把那含在嘴里的哭腔咽了下去：“嗯，肯定会好的，以后每年都要一起来爬山的。”
    狄阑大概是明白了单蓦眼里无意间流露的同情了。
    不过……他的观察可真是细致，连自己都没察觉到什么异样。
    虽然也有可能，只是自己过度解读了单蓦的眼神。
    正当他想着单蓦的种种时，单蓦倒是开了口：“可以冒昧地问一下……是哪方面的病吗？萍水相逢是缘分，我姐姐是我们一院的名医，说不定可以帮你们找到专家……”
    男人笑着摇摇头，随机轻声地对单蓦道：“没办法了，乳腺癌转移心脏，继发性恶性肿瘤，相当于抽彩票的概率了——她下辈子肯定是个有福气的人啊。”
    单蓦的眼神一顿。
    狄阑的心也禁不住沉了下来。
    “对不起……”单蓦断断续续地道。
    中年的女人露出了个小女孩般的微笑，可以看出原本的相貌是极好看的，只是渲染了一层苍白的病弱，再美的花都经不起严寒的折磨。她向两人道：“没事没事，你们不用紧张。化疗这么久了，我也得出来走走呀？”
    “嗯，”男人也抹去了自己的悲伤，“多亏遇到你们，不然万一迷路了，可就真是成了亡命天涯的苦夫妻啦。”
    狄阑挥了挥手：“……那我们就，一起走吧？”
    两人行就这样变成了四人行。
    这对小夫妻其实性格挺开朗的。两个人居然都是老师，所以对同行的狄阑也异常亲切。谈起孩子，他们都释然地叹了口气，说他们是丁克，没想要过孩子。两人又说又笑的，完全看不出是已经结婚二十多年的夫妻，也完全察觉不到近在咫尺的死神脚步。
    狄阑心想，真是羡慕。
    一辈子可以找这样一个互相尊重、互相爱惜的人……就算他死在自己的怀里，都永远不会后悔吧。
    虽然白头偕老是最好的结局，但不是所有故事都和童话一样甜美的。
    单蓦和女人聊得很投机，狄阑也挺意外的。可能是因为单蓦挺悲惨的身世，激起了女人的母性，她便又当老师又当妈地和单蓦聊了起来，大多是“自己一个人要努力呀”“学习要抓紧，但现实生活更重要哦”，语气亲切而不失幽默。
    狄阑从来没看见过如此温柔的单蓦。
    那种温柔不同于他对同学的，对同学更多是一种友善关切的温柔；也不同于他对自己的，对自己的温柔往往会被他加上一层软糯的滤镜，而失了真。
    可能是母亲的力量吧。
    “哎，那前面，是不是就到了？”女人问道，她的脸色明显又白了一层——刚才也好不到哪里去，现在连嘴唇都有些发紫了。
    男人紧压心中的痛苦，笑着道：“对，走过这个弯就到啦。”
    狄阑不好意思打扰两个人含情脉脉的二人空间，但实在是出于担心，便压低声音对男人道：“先生……你爱人，她……”
    “我们是学生时代就在一起的，”男人眯着眼陷入了回忆，“因为我们是爬山相识的，所以每年一定都要来一趟……她已经没有多久了，让我们再做一场年少的美梦吧。”
    狄阑抽了口气，然后对他们表示了由衷的敬佩之情。
    不过十分钟的时间，一行人便到了山顶。
    单蓦抬起手看了看手表，正好是十二点，山顶还有不少的同学，正忙着自拍和在小卖部排队买东西吃——他犹豫再三，还是遵循了身体的本能，和那对夫妇以及狄阑打了声招呼，并乖乖地询问是否需要帮忙带东西，然后便安静地排到小卖部的队尾去了。
    “哎，单蓦！”
    “你怎么才上来呀，我们班就差你了呢！”
    “快快快，阑公主也和你一起吧，就等着你们拍集体照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私奔了呢！”
    好几位同班的女同学围了上来，单蓦只是笑笑解释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同学们和他约定好了十五分钟后在旁边的庙门前留个影，闻言便十分理解地散去了。
    “好像……我也是可以的吧，”单蓦自言自语地道，“没有那么……”
    话说到一半，钻心的痛楚像条长着毒牙的蛇，从那个致命的部分往外窜去。他倒抽了一口凉气，但习惯性的隐藏表情让旁人没法察觉他细微的变化。
    深呼吸，深呼吸。
    他瞥了眼自己的背包。
    不到关键时刻还是不能轻易用……
    “小朋友，还没排到啊？”狄阑和那对夫妻聊完了，便自顾自地走了过来。他瞧见单蓦的前面还有五六个人，便这样打趣着。
    小朋友的脸色好像有点儿不对劲？
    一种非常细微的变化……他没法说出究竟是哪里和平时不一样，或许又是他的错觉罢了。
    单蓦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疑惑：“对呀，山上就这样一个小卖部，自然人多啦——爬山的感觉挺不错的。”
    狄阑心中的疑惑虽然还没有消去，但他不经意间瞥到了末端挂着戒指的链绳，咳嗽了两声：“我说吧，运动就是青春，运动就是生命嘛。”
    ……我在干什么。
    快回来，那个天天撩骚的狄阑去哪里了。
    气氛陷入了短暂的尴尬。
    直到单蓦随着人群慢慢地往前动，买了两瓶水和两碗关东煮——一份直接塞到了狄阑手里后，这种尴尬才慢慢地散去。
    明明这么长的山路都一起走过来了，怎么到这里反而尴尬了呢？
    狄阑心里纳闷地道，但还是笑着说：“谢谢小朋友啦。”
    “不客气，”单蓦也笑道，“……那个，刚才那两位……”
    “哦，”狄阑一边把关东煮往嘴里塞一边道，“他们下山了，临走前还叫我带话给你，说，‘加油，未来很近，能走很远。’”
    单蓦闻言陷入了一阵沉思，而后抬起头道：“或许也是带给狄老师的呢。”
    “哈哈，不管是给谁的话，”狄阑找回了自己该有的轻松感，“总之呀，未来的路还长着呢，对吧？”
    单蓦点了点头，然后笑了。
    “喂，单蓦！刚才和你说好的要拍集体照呢！”一个女同学扯着嗓子远远地喊道。
    “啊！对不起，来了——”单蓦连忙把最后一个鱼丸塞进嘴里，在狄阑看来那副表情简直不能再可爱了。
    小朋友很自然地道：“狄老师，走吧？”
    “嗯。”
    “可算是把你们这两位贵客等来了！”丁尔无奈地道，“对了，姚斐和姜湫是……提前下山了吗？”
    “对，姜湫腿伤了，集体照可就拍不成咯。”
    “啊……”丁尔面如死灰地道。
    小崽子，心里打什么主意呢，人家姜小美女，可早就心有所属了。
    狄阑默默地吐槽着，然后在一干女同学的东拉西扯之下，站在了队伍的最左侧——同时，单蓦也被安排到了自己旁边。
    负责拍照的女同学扛着单反道：“哎哎哎！对！就是这位置！”
    摆姿势的女同学一个帅气的笑容：“嘿嘿，夸我！！以后毕业了，也能留着当个念想磕磕呀！”
    一部分不解风情的同学：“？？？”
    反正，狄阑和单蓦两个人倒是没觉得很尴尬。
    “三，二，一……一班最帅！”
    大家保持着“帅”的口型，恰巧露出了个属于少年人特有的笑容。
    单蓦恍恍惚惚地想，原来自己也可以有这样一天。
    同学、老师……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一切，他都有了。
    还有一样东西，直到毕业的那一天……
    对，毕业。他一定要等到那一天。
    “小朋友，下山啦，别发呆了。”狄阑禁不住地捏了捏单蓦的脸，小朋友有点儿呆滞地看着他，不知怎的，居然就这样傻傻地笑了，像是毫无防备的小白兔一样。
    “大家快！！磕呀姐妹们！”一位同学立刻起哄着叫道，瞬间把下山队伍的激情给点燃了。一路上，就他们这个班的同学又说又笑的，俨然一个无法分割的集体一般。
    小朋友，想什么呢？
    狄阑暗暗地想着。
    谁料本走在他前面的单蓦忽然止住了脚步，像是能看穿他心中所想似的，毫不犹豫地道：
    “我在想你，一不小心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