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怎阑珊

    
    “喂，你们两个——！”
    狄阑追着两个小姑娘跑进雨中后, 确定报告厅的人不会听到自己的声音, 才大声喊着前方的人。姜湫只是稍稍回头看了看狄阑, 一瞬间, 她露出了个纠结而又复杂的表情，继而坚定地朝前方跑去。
    ……顺便单蓦那个小朋友怎么也从莫名其妙的地方赶了过来？！
    三个学生在自己前面跑，自己在他们身后一起被淋成落汤鸡。
    倾盆的大雨丝毫没有减缓的趋势。
    ……道理我都懂，为什么大家都不撑把伞呢！？
    非要演这种小说里一堆人莫名其妙跑出去, 又莫名其妙情绪爆发的情节吗！
    虽然心里莫名其妙的, 但他还是紧跟在几个学生后头, 因为雨势的缘故，四人都只是碎步地跑着。在雨中仿佛经过了一个世纪后, 狄阑看见前面的三人终于在校前广场的灌木丛旁停下了。
    “哎, 告诉我，这怎么回事……”狄阑刚想发泄一下憋了一肚子的火气，一对上单蓦的眼神, 瞬间就说不出话来了。
    那眼睛清澈得像是暴雨过后的湛蓝天空一般，连朵多余的白云都看不见。
    “狄老师……”
    单蓦和姚斐都轻声地道了句，低下了头。
    而一旁的姜湫则免去了繁琐的礼仪, 凭借着独特的身形优势，整个人竟钻进了灌木丛中。狄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景，才道：“姜……姜湫同学？”
    “狄老师, 是……”单蓦犹豫地开口。
    “喵——”
    “喵呜——”
    陆陆续续响起来的猫叫声似乎解释了这一切。
    等姜湫再钻出来的时候, 除了头发和衣服上沾上的泥土和树叶之外, 还有四只瑟瑟发抖的小奶猫，都是清一色的小三花。
    “湫湫！没事吧！”姚斐赶紧伸手想把小猫抱过来，却被姜湫以沉默拒绝。
    “没事，我自己来。”姜湫轻轻地道，而后转向了狄阑，“狄老师……对不起。”
    狄阑倒是被这种道歉弄得诚惶诚恐了：
    “现在别说什么道歉的事……你们衣服都湿透了，要是感冒了，明天咱班不得直接篡位刺杀我？！赶紧的，去寝室换衣服！”
    小猫似乎是前两天新生的，老猫就这样把自己一窝的孩子扔在了灌木丛里，然后自己出去觅食了，谁知道下了这样子的大雨。
    虽然狄阑对猫并不是很感兴趣……但总觉得自家学生救了那么四条活生生的小生命……
    好像还是很值得骄傲的事吧。
    三人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狄阑半真半假的训斥，倒是挺开心地笑了起来。
    “还杵在这儿干什么，今天可不仅仅是落汤鸡这么简单了——两个女孩子雨里这样一淋，再加上个体质和女孩儿也差不了多少的小朋友——”
    “多灾多难，来年无灾嘛。”姚斐朝狄阑挤了挤眼。
    “下节是我的语文课，赶紧去吧。”狄阑装成没什么大事的样子，“况且大课间的下课有足足25分钟，够你们换衣服了吧？”
    “阑……狄老师，谢谢你。”
    “谢我个屁啊，”狄阑道，“滚吧小兔崽子。”
    于是两个女孩子——加上一窝的小猫，反正也都湿透了，干脆就这样在雨中慢慢踱回了寝室。
    狄阑自然是没有忘记他家的那个小朋友，连忙道：“小单同学？你是走读的，先到我的教师宿舍去随便换套衣服吧。”
    ……我说了什么。
    狄阑的心忽然有点儿不正常地悸动了起来。
    正常，自家学生……男学生在雨中淋湿了，在他家长不方便赶过来的时候，这种举动都是出于正常的……
    关心。
    他咬牙切齿地想了想，硬是把自己的这股冲动抑制了下去。
    单蓦整个人也被雨淋湿了，略大的短袖校服紧紧地贴在身上，衬出他完美的身体曲线——他似乎已经没有去年那般的弱不禁风，整个人都长开了一点儿，该有模有样的部位确乎是好看，眼角不经意间散发出的凛冽更增添了一种男人味儿，而不只是少年的青春阳光。
    尽管他匆匆忙忙地跟着两个女孩儿跑出来，什么也没干成，但眼睛是最不会骗人的——在见到一窝小猫还留着一口气的时候，他提着的心瞬间放了下来，本来尖锐得有点儿吓人的眼神变得舒缓而柔软。
    好像一块棱角分明的冰块，被忽的照进来的阳光融化成一滩软绵绵的水。
    “嗯……”他神情复杂地看了眼狄阑。
    “怎么了？”
    单蓦擅长的是让意料之中的事情发生，让意料之外的事情也顺着自己的心意发生。
    而他并不擅长这种不带目的的……并没有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事情。
    比如上次家访的时候，就是他提前看过了天气预报，说这周六有台风以及大概率雷雨，才提议童景周六邀请老师来家访；就是因为他想勾起狄阑哪怕一点点的……以前的记忆，才特意黑进了童景的手机，把她支开到医院，然后得到了他朝思夜想几年的一个夜晚。
    而这次，他只是单纯地想要救下那窝小猫，根本没有想到狄阑也会被牵连。
    他想起之前上课的时候，姜湫悄悄地把那只怀孕的老猫指给他看，还难得兴奋地期待着小猫的出生；他想起姚斐整天也和姜湫一起嘟囔着小猫小猫，天天都像是巡逻似的去那个灌木丛里看看。
    单蓦忽然惊异地想，他原打算只放一个狄阑进去的调色盘中，多了其他的色彩。
    名叫友谊的珍贵色彩。
    “哎，单蓦？”狄阑看单蓦就在这种滂沱大雨中陷入了沉思，总觉得事情有点儿不妙，“发什么呆呢！”
    他干脆就拉着单蓦往自己寝室的方向走了。
    单蓦好像并不是不愿意的样子，甚至跑得比自己都快。被雨淋湿的头发乖顺地贴在脸上，狄阑的眼镜完全被雨淋湿了，于是在隐隐约约中，一瞬间，他似乎觉得那个小朋友好像忽的长大了。
    还是个会成长的小朋友呀。
    两个人就这样拉拉扯扯地回到了狄阑的教师宿舍。
    宿管阿姨和狄阑混得熟，毕竟那么一个人模狗样又挺缺爱的小青年，没有阿姨是不喜欢的。况且狄阑那张嘴甜，总是能妙语连珠地说得阿姨喜笑颜开。所以当他带着个学生，满身是水地进了宿舍后，宿管阿姨也没多说，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拿了两条干毛巾给他们。
    “……对不起，狄老师。”
    上楼梯的时候，单蓦似乎才还魂回来，带着抱歉地说着。
    “终于清醒啦？下次啊，别和那群小兔崽子一起凑热闹……”
    “不，”单蓦明朗地笑笑，“因为她们是我的朋友啊。”
    狄阑似乎明白了，那一瞬间仿佛长大的少年，在想着什么。
    两人都释怀地看了看对方。
    ……然而真正的尴尬要从进了寝室开始。
    因为现在还算是课间休息时间，再加上这么大的雨，整个教师宿舍楼就只有狄阑和单蓦——哦，还有底楼哼着小曲的宿管阿姨。
    单蓦偷瞄了眼狄阑，他早早摘下了眼镜，随手塞在了自己的书架上，于是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就暴露在自己的视线中，令他不住地心悸。
    两个人，谁心里都有着点儿说不出的想法。
    想换衣服就得脱衣服。
    狄阑重复了一遍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确定自己真的没有什么过多的想法，于是便大大方方地脱掉了自己的上衣，打开衣柜，先是拿了块干毛巾挂在单蓦的身上，再是拿出了一套不知是什么的衣服给他，然后才轮到自己——
    没有安逸的一天，狄阑要自由发挥独特审美了。
    单蓦接到了衣服，反而没有他想象中的尴尬：“谢谢，我去……厕所换？”
    狄阑没有推脱：“嗯，去吧。”
    这种时候再扯什么“都是男人怕什么”或许会使情况更加复杂。
    他草草地套上了一条烟粉色的T恤——想起来了，这还是安逸买的，非说什么他这样的人穿着好看，能穿出禁欲中带着点儿可爱的气质……
    狄阑禁不住朝着镜子里看了眼，好像真有这种感觉。
    “咳，狄老师……”单蓦的声音从不远的浴室传了出来，“这个……衣服我穿，真的没问题吗？”
    我给了他什么衣服？
    狄阑恍恍惚惚地道：“能有什么问题？我看看？”
    “不是，我觉得……”单蓦边说边走了出来，“我穿这个会不会太……”
    短袖黑色修身T恤，圆领小V领开口，半裁黑半裁灰色拼色设计。
    破洞牛仔裤，还带了几个小圆环。
    看的出来，这套服装肯定是安逸那个败家的买的欧美名牌……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狄阑自己都快忘了还有这套衣服的存在。
    但配上单蓦那副半欧洲人的面孔，竟意外的合适。他的骨架并没有因此被衬得可怜兮兮，而是很自然地与整套衣服的风格所契合着。
    ——像是他本该如此似的。
    “很好看。”狄阑几乎是不经思考地道了句，而后才觉出作为学生的话……这套衣服确实不大合适。
    “我还是……”单蓦纠结地道。
    “上学穿可能不大合适，说不定童女士看到你穿这身回去，得怀疑你被哪个黑社会老大看上了呢，”狄阑开着玩笑，“我给你另外找一套衣服换上吧。”
    “嗯。”
    单蓦好奇地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
    已经是17岁的人了啊。
    他其实很喜欢这套衣服，桀骜不驯、叛逆……或许是他内心深处真正渴望的。
    但现在的我已经不需要了。
    单蓦最终还是换上了狄阑的一件白色T恤，两个人站在一起，狄阑发现，那个比他矮了整整一大截的小朋友好像……也长高了。
    “哎，明年这个时候，你就要超过我了吧？”
    “超……？”
    “身高呀，身高！虽说你狄老师挺不服气的吧……不过男孩子，长得高总是件好事儿，”狄阑笑道，“女孩儿不都喜欢高个儿的男生吗？”
    “啊……”单蓦也笑了起来，“明年这个时候……我就毕业了吧？”
    “嗯，高考比一般的期末考试早几个星期，”狄阑道，“还有一年，熬过就算是到头啦。”
    “一年……”单蓦重复着这个词，“一年啊。”
    “毕业就这么好吗？”狄阑打趣道，因为他也想起了单蓦生日那天许的愿就是能够毕业。
    单蓦愣了一下，笑着摇了摇头。
    两人踏进教室的时候，上课铃正巧响起——反正这节课是狄阑的语文课，两个人一起走进教室也没多引起同学的注意。
    这时，丁尔从后排溜到了前排，一见单蓦来了，便兴奋地道：“哎，单蓦！你终于回来了！”
    狄阑瞥了他一眼：“干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丁尔委屈地指了指后排单蓦的座位：“我哪敢！就是……哎，单蓦，有女生要追你，情书都塞你课桌里了！”
    女生，追人，情书。
    三个词好像不偏不准地刺了狄阑一下，他一时间居然说不出任何训斥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