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怎阑珊

34.治愈

    
    “不用了……”
    正准备和这群小男孩们一起去练习篮球的狄阑,闻言顿了一下。
    是单蓦的声音。
    男孩子的发育时间不定, 有些人是从初中开始循序渐进着, 而有些人则是到了高中后期一下子显现出来。单蓦很明显地属于后者, 微微变声的嗓子带上了点儿沙哑的感觉, 狄阑咽了口口水,转身去面对那头的少年。
    “怎么了,小单同学?”狄阑笑道,把手放在他的肩上, “不是你想让我去的吗?”
    单蓦倒是没有再推脱, 而是十分坦率地道:“我想让你去, 但是有更重要的事的话……没关系的。”
    “哎,不重要不重要……”
    哪有你重要。
    单蓦将狄阑的手从自己肩上轻轻推开, 眸子里盛满了说不出的温和:“没事, 只是一次练习罢了。再说,我打得太烂了,也不想在狄老师面前丢脸——比赛当天来看我就可以了, 好吗?”
    ……这语气总觉得像是在哄小孩子!!
    狄阑倒是被他呛了一下。
    不过见单蓦的态度如此坚决,再加上自己确实……很想准时到医院那边……
    “好吧,”狄阑摆摆手, 忽然眼珠转了转,“以后不准用这种语气哄老师,明白吗?”
    单蓦好像没想到自己会这样说, 愣是呆了一下, 才断断续续地接道:“嗯, 嗯……”
    他的头低下着坐了回去。
    好像脸还有点儿红。
    小朋友果然还是小朋友啊,狄阑心里暗喜地道。
    “哎!阑公主,我举报单蓦带……”丁尔在一旁砸场子道。
    “嘘嘘嘘!!”单蓦好像很久没有遇到过如此脱离常理的事儿,急得赶紧捂住了丁尔的嘴。不过……在课桌里的手机倒是直接让狄阑逮个正着。
    一中毕竟是市里数一数二的重高,学校明文规定不准带手机入校,一旦发现,一律通告批评,没有后门,没有宽松制度。
    狄阑愣了一下,这小朋友平时又不玩手机,还是最守规矩的,今天怎么就带手机来了呢……?
    众目睽睽之下,狄阑也不好意思直接说句“算了算了”,想了一会儿,便道:“举报个头,他跟我报备过了。小单同学今天家里有事,跟我申请过手机的事儿了——对吧?”
    单蓦明白这是给自己台阶下,便仓促地点点头。
    “啊——我还以为可以抓住一个把柄,好让他认认真真参加运动会呢。”
    “用得着你来威胁不成?人家自个儿愿意参加班级事务。”狄阑白了这小子一眼,看了下手表,差不多是和医生约好的时间了,“好了,那我先走咯——训练加油,嗯?”
    最后一句是对单蓦说的。
    少年的那双眼睛还是如初般清澈地看着自己,明明是那种单看有点儿脏的灰色,可放在他的眼里,却又那么的纯粹。
    他点了点头,目送狄阑远去。
    因为触碰到而解屏的手机上,留有几段短短的对话。
    【下午5:00,我哥给他约了医生,今天让他走吧。】
    【……谢谢。】
    【不用。我知道如果是你的话,肯定想让他来看你打球。】
    【嗯。但是你的消息是从……】
    【约的医生是刚毕业两年的学长。】
    【可靠吗?】
    【是个天才——我办事,你放心。他会想起来的。】
    手机另一头的少女舒默,也正坐在报告厅里,嘴里叼着钢笔,享受着远行的快乐和旁人惊异羡慕的目光,看似半吊子地记着笔记,实际上提纲挈领,记下的全是老师讲的重点精华部分,而且同步记忆在了脑中,课后就不用再捧着厚厚的书,痛苦地死记硬背了。
    我这辈子可真算为你耗尽心思。
    十八岁都不到的少女,心里其实挺自豪的。
    人这一辈子,不求风花雪月之情,但可为一个人赴汤蹈火,难道不算是圆满吗?
    不过自己的目的也并不是那么纯洁无瑕。
    因为欠了你太多,没什么可以还给你的了。
    已经没有什么捷径可以走了……她看着大学排得满满当当的日程表,虽然对她来说还算轻松,但出于原则上的规定,不能再将五年的学习缩短了……
    算了,一起努力吧,单蓦。
    +
    狄阑简单地拿上了自己的包,和门卫室的大爷打了声招呼,便匆匆地向安逸给他约的医院跑去——一路上童景还给自己打了电话,问自己什么时候能到,弄得他怪不好意思的,总觉得自己好像什么国家领导人要去视察了一样。
    医院迎面而来的消毒水味道,还是令他不禁战栗起来。
    这种状态只持续了短短一阵,就被他完美地控制下去了。
    和PTSD斗争的五年时间,他采取的是消极应对的方式。不采用任何药物治疗或是心理辅导,只是通过肉体对于这种伤害的麻木,应对时而会突发的——几乎要将自己淹没的恐惧与痛苦。
    而这种痛苦一般会转化成更具象的头疼,这就比复杂的PTSD好办多了。
    【心理咨询室】
    想不到自己有一天还是会到这个地方来。
    他自认为活得潇洒,活得明白,但其实只是把无法解决的问题一股脑儿地塞进心底深处,打个比方,就好像你面对杂乱不堪的卧室,恨不得把所有东西都塞进仓库,一扫而空一般。
    狄阑自嘲地笑了一下,正准备敲门,只听见里面传来低沉磁性的声音:
    “是狄先生吧?请进。”
    狄阑诧异地推开门,只见一个面容清秀、但不失阳刚之气的男人,正双手交叉在桌上,眼眸微微含笑地看着他。
    “您……”
    “鄙人姓林,双木林,全名林沛叶——叫我林医生,或者林哥都可以。”
    林沛叶笑道,他笑起来的时候,那张看起来有点儿严肃的脸上居然有了两个酒窝,好像就刻意磨平了他尖锐的棱角一般,霎时显得平易近人。
    并不是指刻意勾引或是谄媚的笑容,只是给你一种邻家大哥哥的感觉,反倒让病人更容易接受眼下的环境,而且,容易产生朋友之间交流的感觉。
    ……这真是心理医生吗,该不会是哪里来的风水师傅吧。
    “好,林医生,幸会。”狄阑伸出手,林沛叶也配合地与他握了握手——那双手是戴着黑手套的,狄阑皱了皱眉,对面的男人似乎立刻捕捉到了他这一微小的动作,道:
    “我洁癖,介意吗?”
    狄阑几乎是立刻道:“当然不介意——林医生。”
    对方注意到了自己加重了咬字“医生”,便十分自然地道:“那就好。那么,我要开始问几个问题了,你可能会感觉到不适,但是,请你记住——你现在在做的,是对自己有益的事情,是你自愿寻求专业帮助,而不是任何人威逼你回忆令你痛苦的记忆,明白吗?”
    狄阑点点头。
    “我从童主任,还有你的青梅竹马安先生那里,已经稍微了解了一点儿情况了。我就直接开始提问吧——”他顿了一下,“你还能记得起来,在你的故事中,真正受到‘死亡’威胁的,是谁吗?”
    狄阑沉默着摇摇头:“这正是我想要……找回的那一部分记忆。”
    “很正常,受到强烈刺激后,一般人都会选择用失忆来保护自己——”他真诚地看着狄阑,“跟我说,好吗?任何的东西都可以。”
    “我心里有个猜测,”狄阑犹豫了良久,终于把自己心里的东西说出来了,“是个比我小的男孩。”
    “哦?那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其他的任何人呢?他是否有出现在你过去的任何记忆中?”
    “没有……”狄阑混乱地摇摇头,“说是直觉的话,会不会显得我太矫情了?”
    “我们就是需要直觉,一般来说,人的直觉往往是最准的。”林沛叶用笔记录了一点儿东西,“接下来,我们不去想你最痛苦的记忆,而是去回忆一下,你的少年时代,最幸福的那段记忆。”
    狄阑好奇地道:“任何事?”
    “嗯,任何事。”
    “淡淡的歌声,和安逸那个不要脸的一起逗小姑娘玩,还有……”他想到这里,记忆忽然又模糊了起来,“还有,敲着小黑板的粉笔,不大流利的古诗对答,比我……”
    “停。”林沛叶忽然严肃了起来,“后面的记忆,是没有主角的——但显然,这些事情还有至少一个与你有关的主角。”
    “是。”
    “接下来都是我的猜测,”他清了清嗓子,礼貌却十分真挚地道,“你的少年时代与你现在一样,热情、奔放、充满激情,并且出自内心地热爱教学与学生们。而只有一位,他是你少年时代唯一类似于‘弟弟’的存在,在你心中已经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象以及不可取代的地位。”
    狄阑心里一惊。
    “然后,你之所以猜测是那个……‘小男孩’?大抵是因为对方给过你不下一次的暗示。因为按照常理来说,选择性失忆会将包括时间、事情在内的事情一并忘去,但你已经成功回想起了一部分,那么说明你已经受到过或非专业或专业的心理暗示了。”
    “心理……暗示?”
    “对,说得玄乎点儿,和你们印象中的催眠是一个道理,不过这个方法要求更高,失败的几率也更高,”林沛叶起身,倒了杯白开水递给狄阑,“渴了吧?”
    “谢谢。”狄阑接过水,喝了一口,才发现明明滔滔不绝的是林医生,在这里喝着水的却是自己,不禁有点儿愧疚,“……林医生,今天就到这里可以吗?我现在……”
    “嗯,可以。欢迎随时来找我——因为你是童主任的朋友,在我这里的话,心理咨询就不收你钱了。”林沛叶收拾了一下桌面上的东西。
    “那怎么行呢,大家都……”
    “童主任救过我母亲的命。心脏病,送来的时候已经没有心跳了,她抢救了二十多个小时,不眠不休——这个恩我这辈子都还不了,狄先生,您就圆我这个梦吧。”
    明明是沉重的话题,到了这位医生的嘴里,却又显得轻松而又愉快,并且让人把整句话的重点完全转到了后半部分。
    心理医生都是这么厉害的生物吗……
    狄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算是收下了这份谢礼。
    好像今天什么都没有记起来,又什么都记起来了。
    +
    后面的几天,林医生对这位病人总体的评价就是:积极性很高,配合性很低。
    总之就是,每次治疗到关键点的时候,狄阑总要出那么一点儿小差错,类似于卡在一段回忆上而止步不前,或是干脆以笑容拒绝回答。
    狄阑自己也搞不懂自己,说好的治疗,怎么就成了打水漂了?
    “还不是因为不用付钱。”安逸如是评价道。
    更清晰的记忆没有收获,倒是错过了好几次自班同学的运动会练习。
    他想象了很多次的少年灌篮的画面,终究还是没有看到。
    好在安逸这个不靠谱的,关键时候还是对自己很仗义的,自觉地开始监督自班同学练习——反正他不是班主任,上完数学课批完作业,教案用的PPT年级组又会统一发,闲着也是闲着,增进一下师生关系也是必要的嘛。
    总之,在一连串的事情挤压之下,运动会还是如期召开了。
    今年的运动会,恰巧遇上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太阳确实是烈了点儿,九月末的江南还没有入秋,仍带有点儿夏天的余韵——这可把一干女同学给愁哭了。再加上他们班分配到的位置,不是在看台上,而是在操场侧面,更是没有任何建筑的遮挡。
    大家只有一个个出门前抹防晒霜,中午再回教室抹上一遍。这种情况终于在运动会召开的第二天中午,因为姜湫同学送来了几把大遮阳伞,被完美地解决了。
    “你还别说,你们班那几个,以后都是要干大事的!”安逸感叹道,“这个,算是家底厚;其他几个,学习体育都不赖——噢,对了,男篮那头,我看稳。虽然一个个都残枝败叶的,不过,能打的时候,还是挺不错的,嗯?”
    “嗯什么嗯,我都没看过呢。”狄阑自然是焦急万分,眼神不自觉的开始寻找单蓦的身影,“篮球是今天下午吗?”
    “对——别找你家小祖宗了,他早就去训练了,还特意让我阻止你去看他练习,说万一见了你,一紧张,晕过去了可就不好了。”安逸打趣道,“总之啊,你就双手合十地祝福能拿个好名次吧——至少也不要被对方打成8:0这种成绩。”
    “安哥!”姚斐的声音穿透性极强,立刻从前排传了过来,而她自己也从前面溜了过来,一副气鼓鼓的样子,“我们班男篮打得可好了,赶紧呸呸呸!”
    “行吧,土匪头子还真是土匪头子,一点儿面子都不给。”安逸笑嘻嘻地道,也没有再较真,“哟,男篮下午一点半就开始了,还有十分钟呢——狄哥,走吗?”
    “走。”
    我倒要看看,这群小朋友能把奄奄一息的男篮,扶成什么样。
    从操场到体育馆还有一小段路,一路上,强行跟在他们身边的姚斐便叽叽喳喳地说了起来:
    “阑公主,你是不知道啊,我们这两天简直生不如死……不要说男生一个个都被压榨去了单人项目,女生这边——特别是我吧,能报的项目都报了一遍,就差没替男生上场了。”
    “辛苦,大将辛苦,”狄阑道,“汇报一下战果?”
    “行,目前来看还可以……跳高跳远第一,我的;其他还有羽毛球第二、4*100接力赛第五、女子800第一、男子1000第九……”
    “哎,没关系,拿到几个第一,就不错了,”狄阑放宽了心,“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到了。”安逸看着前面体育馆的大门,挺释然地说着。
    狄阑面上轻松自若,实际上心里万千思绪交杂在一起,就差直接冲进去抓住单蓦的肩膀,问问他感觉如何了。
    他们学校的运动会没有那么正式,各个成员也还是上身穿着短袖校服,下身搭配自己的运动短裤或是学校发的长裤。狄阑眯眼扫过去,自班唯一的五个男生果然早就在那边作准备活动了:其他几个人倒都是人模狗样地换上了运动短裤,只有单蓦一个人,还淡定地套着那条浅米色的长裤,双手抱胸地注视着对手的一举一动。长长的睫毛搭配灵动的眼睛,再加上拔高的身材,在篮球场上尤为显眼。
    “哇……这个学长,好帅……”狄阑身边的女同学一脸陶醉地对自己的闺蜜感叹道。
    “你不知道吗?就是那个混血的学神学长呀……人长得又帅,成绩稳定年级前十,性格又温和,连打篮球都这么好看。”
    狄阑听着这些话,总有一种自己被夸奖的感觉,忽的飘飘然起来。
    和他们对阵的是六班,传说中的……无敌理科班。
    听说教他们班的女老师都苦不堪言,因为一走进去就会有一股专属于男生的……清香四溢。
    总之,就是和他们班完全反过来的,男女比例为35:5——前者是男生——反正男子项目尤为突出的噩梦班级。
    抽中这样一个体育强者,简直是见了鬼了。
    “你们谁去抽签的啊……”狄阑抱怨地对安逸道。
    “呃……”安逸挠挠头,“我。”
    “你可真是个抽签宝才,我捡到鬼了。”
    裁判不久就上场了,戴着一副黑色墨镜,身着专业运动服,一副业内精英的样子。
    今年的裁判依旧是来这里实习的老师,一是因为实习老师不认得人,一般不会出现特意偏袒某个班的情况;二是因为实习老师自愿参与学校运动会,干脆学校就人尽其用地将所有实习老师都安排进了裁判组,省的这些年轻人在操场上晃来晃去、无所事事的。
    场上的气氛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单蓦这边的几个人立刻就站直了,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入了篮球场地——六班的男同学也丝毫不认输,五个人都人高马大的,平均身高至少比他们班高出一截儿来,五个人站在那里,总觉得剩下的人只能站在他们造出的阴影下了。
    狄阑看见不远处的单蓦主动伸出了手,然后是其他的手,另一双手,更多的手……十双手紧紧地叠在了一起,伴随着不知哪里传来的“加油”一声,这股羁绊便显得更紧。
    “双方准备,”裁判员将哨子放在嘴边,继而使劲吹响,“比赛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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