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星传

    
    紫一老头小眼睛一亮，大声说道：“砚台珠？你是说两百年前族长于珠玑北海击杀璇界十大凶兽之一擎天巨蟒时，巨蟒腹中遗落的宝珠？”
    紫苏点了点头，美目中有懊悔之意：“正是此珠。我想着留在身边也无用，千山漓水裙之事，我和父亲的确有失当之处，便给了他。”
    紫一兴奋道：“很好，此宝珠有汇聚天地灵气、聚灵于室、保持不失的奇妙效用。如果用到此珠置于族长枕边，那么可保他百年内不至于流尽灵力。去，找紫非鱼那个瓜娃子把宝物要回来！”
    “但凡我族内任何一人，要回此珠定然不难，可是二长老……”紫苏秀眉紧蹙，“他那般视钱财如命，到手的金子绝不外吐的性子，而且向来同父亲政见不和，却不知——”
    紫一小眼睛瞬间瞪大：“你担心那瓜娃子不肯归还？反了他！”拐杖腿一拨紫童，“你去，要不回来，老夫亲自登门废了那瓜娃！这巫族族长之位，紫灼日好端端地坐着，老夫倒要看看，谁敢翻天？哼！”
    紫童得紫一撑腰，腰杆登时直立几分，正要领命前去。
    紫棂上前拦下他，说：“舅舅，砚台珠毕竟已是二长老的私有物，你这般直接去讨要，以他的性子，虽不至于置外公的性命于不顾而不给，却未必不给你使袢子。”
    紫童盯着侄女沉静的面容，那双漆黑如墨的瞳孔里，仿佛有镇定人心的力量，温言问：“棂儿你说怎么办？”
    紫棂一解腰间纽带，长袖一甩，当着一屋子人之面脱去月华裙，往一时呆愣的紫童手上递去：“用它，二长老之前不是想要这件衣服么？我们以物换物，以宝衣换取砚台珠，届时，他应该无话可说。”
    月华裙里面，是一件素净完整的白色长衫，在人前倒也不会显得失礼。
    紫一笑眯眯道：“还是紫棂丫头心细，不错，不——”
    “不可以！”
    当是时，紫苏突然一反常态，豁然起身，二话不说将月华裙从紫童手中夺过来，重新披在紫棂身上，断然道：“棂儿，答应母亲，从今日起，这件宝衣一刻也不许离身。吃饭睡觉，纵使上茅厕也不行！”
    紫棂疑惑地看着母亲，对方神情里的紧张令她不知说什么是好，任由对方替自己穿上月华裙，仔细系上所有衣带。
    “可是，母亲，为何——”
    “你只消答应我就行了！”紫苏面色凝重地看着她，语气不容置喙间，带着难得的严厉，“我是为你好。”
    紫棂无奈，唯有点头道：“是，我……我会一直穿着月华裙，绝不离身。”
    紫苏长出一口气，仿佛心中某块大石落地。
    见紫苏若此，医仙面露惊异，其余紫陌、紫童和紫英互相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兀那婆低咳一声，打破这突如其来的诡异静谧，“圣女，你这是——”
    “我不能解释。”
    紫苏做完一切，给出一个比其行为更令人费解的答案，转向紫童道：“你只管去找二长老要砚台珠，如果他刁难你，你便说我可以亲自去灵山之巅，求一截扶桑神木的枝叶，叫他给给紫光豪重新打造一串手环。”
    紫童一怔，扶桑神木的一截枝叶，确比千山漓水裙还要珍贵，尤其是制成木系之灵法宝，陪伴修行者修行，决计威力逆天，于修灵者本身亦有数不尽的好处。
    紫非鱼十年前得了个替巫族立功的机会，出使人界说服黑巫族与白巫族此后千年和平共存，事成之后，求得一截扶桑枝叶制成项链，成日挂在脖子上显摆。如今其子亦是天生木灵之体，修行木系法术，紫光豪手腕上所带不过是一株上等铁杉仙木制成的法宝手串，倘若用神木枝叶代替仙木重新锻造，自然比原来的好上百倍。
    虎毒不食子，就算为了紫光豪，紫非鱼也一定会妥协。至于圣女为何执意不让紫棂用价值略低一等的月华裙交换，紫童相信，她有她的用意。眼下父亲的事要紧，没必要在此事上纠缠。
    姐弟俩眼神在咫尺间相遇，紫童目光一定，转身冲出屋子。
    直到紫童背影消失在大门外，紫苏方才重新坐回榻前，望定族长乌黑的嘴唇，默然不语。
    兀那婆似有所觉，轻轻一叹，不再就月华裙之事追问。
    紫陌擦干眼泪，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父亲，然后用泪眼朦胧的眼睛凝向紫棂，嘴唇蠕动，无声问道：“二姐怎么了？”
    紫棂几不可微地摇头。莫说在场其他紫家人，连向来与母亲无话不谈的她，此时此刻也拿不准母亲的想法。
    不过，她倒是想起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对众人道：“外公所中的毒药，来自于黑巫族。你们不觉得这件事有蹊跷么？”
    紫英肥胖高大的身体挪到紫棂身边，一提起黑巫族，似乎也憋了一肚子话要说：“十年前二长老去人界同黑巫族签订协议，不是说好了两派和平，不再像过去几千年一般，为了祖巫手记互相倾轧么？那现在，黑巫族给父亲下毒，是不是代表他们无耻毁约？”
    紫一抚须冷哼，“瓜娃子办事，向来不靠谱，谁知道他当时是如何同黑巫族签订了协议，在这背后，又密谋了些什么！当初族长派遣他去人界走一趟，我便十分不赞同，黑巫族残忍无状，瓜娃子言行猥琐，自私自利，两个臭味相投的一拍即合，如今黑巫族毁约，图谋害我族内，他们联手，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兀那婆眉峰蹙起，迟疑道：“事关两族未来，牵扯无数人的性命。二长老——虽然素日抠门嗜财，作风过于奢靡了些，但毕竟仍属我白巫嫡脉，应当不至于联合外人——”
    “我看未必。”
    紫棂对上诧异的兀那婆，“只说四事，第一件，二长老在人界之事，只有他和他侄子紫山清楚真相；第二件，未时，是二长老非常重视的午休时间，我在未时初，找外公要了树屋的灵力印记，出门时，碰见二长老往外公家走，而舅舅在发现外公中毒之后，二长老又碰巧来找外公，借口是有事商议——即未时，二长老放着好好的觉不睡，往外公家去了两趟，就好像……他知道外公会中毒，并且伺机等待这件事发生；第三件，确认外公中毒后，四处传信，闹得举族皆知，试问一个脑子没毛病的长老，谁能干出这事；第四，砚台珠，此事放在平日，大家只会以为二长老因为月华裙，借故找母亲讨要宝物，好继续壮大他的金山。但话说回来，砚台珠对母亲可有可无，对二长老自身其实也没有什么实质作用。他为何别的宝物不求，偏偏只求砚台珠？还是说，他料定母亲会因之无甚大用，而把外公中毒后唯一的续命之物求去，握在自己手上。”
    紫英如同想到某件可怕的事，一拍紫棂肩膀，惊声说：“二长老素日就一而再再而三建议父亲，利用杏林百草堂所得钱财，将灵山装饰一新，为每个紫家人建造大房子，宫殿，桥梁之类的奢靡建筑，美名其曰提升所有人生活质量；将长老会和巫卫统领的外姓人除名，效仿璇界宫，把权利牢牢控制在紫氏嫡脉手上，按等级划分贵族和贱民，都被父亲严词否定……他会不会因为我们都不同意那些异想天开分裂巫族的想法……再加上他想取代父亲成为族长之心，早已路人皆知……是以——”
    “住嘴！”兀那婆语气严厉地打断紫英，“你二人之言，皆为臆想，并无确凿证据，怎可在此大放厥词，污蔑我族长老内通外敌、觊觎族长位之大罪？”顿了顿，眸光凉凉落在紫棂身上，“紫棂这丫头说话孩子气，你身为三长老，怎可与她一块胡闹？”
    见兀那婆动怒，紫英畏缩地缩了缩脖子，喃喃道：“我……只是说有那种可能……不代表……”
    兀那婆一个眼刀刮来：“还不闭嘴？”
    “是！”
    紫英立时识时务地躲到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咕噜噜饮尽。
    紫一站得累了，寻了一个板凳一屁股坐下，状似无意道：“老夫本是随口一提，如此说来，那瓜娃子好像真有点嫌疑……兀那婆，我觉得两个丫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兀那婆：“你也别说话。”
    “……”
    “兀那婆，请听我一言。”
    紫棂在紫陌、紫英崇拜的目光下，于兀那婆警告冰冷地神情中，向前一步，“其实要确定我们的猜测，不难。其一，绑了紫山统领，喂服吐真散，叫他说出二长老是否与黑巫族勾结——”
    巫族严禁对无罪之人使用吐真散，兀那婆神情一变，当下就要发怒。
    紫陌和紫英双目一闭，不忍直视紫棂即将面对的惩罚。
    紫棂却径直说：“其二！舅舅不是去要砚台珠了么？如果二长老当真有鬼，必会想尽一切办法不让舅舅拿到，莫说母亲承诺的一截神木枝叶，就算把整棵树送给他独享，他亦会拒绝。”
    兀那婆面色稍霁，仍然留待愠怒，看着下方近百年来第一个胆敢忤逆自己的少女，只见她微微一笑，开口：“是以，第一种办法咱们可以避免，眼下，只需要等待舅舅归来，一切即可分明。”
    字字珠玑，尾音落定，紫一摸着胡子频频点头，满室寂静。
    半晌，兀那婆紧绷着的身体微微一松，看得紫陌和紫英连连呼气，缓缓低头，看向昏迷不醒的紫灼日，双目微闭。
    如此，算是默认紫棂的话。
    紫棂紧了紧沁出一丝汗渍的手心，回头看向房间外。
    其实她也怕得要死，万一兀那婆真的发火，怕是母亲出面亦不好使。不过辛亏赌对了，兀那婆表面不信，实际上心中也有疑问，只是因为她是恪守巫族规矩的兀那婆，抹不下面子，不能像她们一样“捕风捉影”。
    须臾，紫童如一阵狂风般出现，这速度比所有人预想的要快三倍不止。
    屋内五双眼睛瞬间如发现新大陆般将他望着。
    紫陌忍不住问自家大哥：“怎样？要回来没有？”
    却见紫童摊开藏在袖子里的双手，上面空空如也，“呸”了一口唾沫，说：“我是真没想到，那老混——”瞥见兀那婆目光，“二长老竟然会这么做！哦，‘早晨天光大亮，在海边欣然散步，拿出宝珠欣赏，却不想坠落不见’？放屁！骗鬼呢？”
    听到此处，紫棂赫然明白，此去任务落空——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紫英急道：“什么坠落不见，你说清楚！”
    紫童愤然说：“方才我去找二长老讨要砚台珠，他人在山下港口，待我说明来意，他说两个时辰前，他拿着砚台珠在海岸边散步，正欣赏着它上面的美丽光泽，谁知一个浪头突然打过来，二长老衣物湿透不说，浪花也带走了宝珠。”
    紫陌一时不能消化这个消息，呐呐道：“什么意思？珠子掉进海里了？那他怎么不找？或者他找了，找到没有？”
    紫童重重摇头：“他在附近找了半个时辰都没找到——反正他是这么说的，得知父亲需要此物，还假模假样地直呼可惜啊，后悔啊，云云……”
    紫棂朝着母亲瘪了瘪嘴，紫苏站起身，慢慢开口：“哪怕一两银子落在紫非鱼手上，他也不会弄丢。兀那婆——到现在您仍旧认为紫棂方才所言，全部是巧合么？”
    兀那婆轻轻摩挲着族长的手，神情里布满爱怜。
    房间里，所有人屏息等待她做决定。
    “咕噜。”紫英的肚子不适时宜地叫了一声。
    “咕噜，咕噜。”继而是两声。
    “咕噜……”
    在一连串尴尬至极的“声效”中，紫英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解释：“我中午只吃了七碗米饭，没吃饱……”
    兀那婆眼睛缓缓闭紧。
    五秒，再睁开时，那双枯槁无神的双目骤然升起极亮的光芒。
    “这件事必须查清楚。既然涉及二长老和紫山，为免打草惊蛇，一切需在暗中进行。另外，紫英，你去把大长老和四长老请来，调查之事，不止我们参与，灵珂也有权知道，以防证据确凿，二长老不认账。”
    紫英捶着肚皮死命点头，“得令，我这就去！”
    紫棂主动请缨：“兀那婆，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也要帮忙。”
    一旁紫陌跟着道：“我也要！”
    只见紫苏摇了摇头，朱唇轻启，吐出一口灵力。刹那间，紫棂只觉再一次天旋地转，便同紫陌一起，被灵力扫出房间外。
    “砰”地一声，房间木门在两人面前合上，母亲在里头高声道：“你们两个小丫头就不必理会这些事了，管好嘴巴，勤勉修行。紫陌好生准备三日后的决战，紫棂……你知道眼下该做什么，方能叫我和你外公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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