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星传

第一章 极地蓝氏

    
    璇界由一条横亘东西、辽阔无边的珠玑海划分为二,珠玑海以北称北方大陆,有璇界宫、渊璇阁、交易街、族区、霁雾山庄等名地,珠玑海以南统称南方大陆,有以南方十城为首之诸多城镇,蓝氏武器店,铜城矿场、南方极寒之地冰原雪川等瑰丽磅礴天险。
    当下璇界宫宫主名讳泫融,自掌权时起定年号“融德”,意为天下太平,其乐融融,声振寰宇,以德服人。
    时今融德历五九一年,三月二十八,隐居灵山两万余年的璇界大族白巫族覆灭,由人界黑巫族取而代之,入主灵山。
    三日后,同样一个阳光初现的清晨,紫棂在极度饥寒交迫中苏醒,两瓣眼皮仿佛有千斤重,一点一点费力地睁开。
    触目所及,冰山,雪原,洁白。除了洁白,只有洁白。她的手上身上发梢上,俱覆盖着厚厚的积雪。
    身体与心一同寒凉彻骨。
    她尝试着动了动,周身传来的锥心之痛好似亲见母亲瞬间枯萎、惨死于前,忍不住重重喘息,但及时止住了——她不知道自己的情形有多糟糕,只知便连稍微重一些的呼吸亦能带来深切的不适。
    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保持这般模样昏迷多久了?
    母亲和族人们,灵山的情况如何了?
    仿佛有无数个铁锤敲打岌岌可危的大脑,她咬紧银牙往前方爬了一步,试图站起来,然则终是不能,所剩那点羸弱的气力,拂落身上的积雪都费劲,动一下,要歇息许久,遑论起身。
    有一瞬间的念头,干脆在此地冻死过去,去地底陪母亲和兀那婆她们。
    下一刻,母亲清亮的眸光赫然映入眼帘,一双枯槁的手倔强地向她屈伸着,传音之音声嘶力竭:“你会重回灵山!”
    她在空间裂缝的豁口里,涕泪不止,重重点头。
    身体里这一点疼痛算什么?怎可及失去家园、亲人和朋友半分?
    她一面轻柔嘶气,一面开始往南方爬行。
    爬一步,休憩一会儿,再爬一步,休憩一会儿。
    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到直接睡着,继而醒来,复又前行,脑袋沉甸甸地,如同一碗浆糊,想依靠背诵典籍测算时间也不能。
    雪地里有长长拖曳的痕迹,须臾,便被骤然下起的风雪掩埋,周而复始。
    疼痛糅杂进骨髓里,被冰雪冷藏,终至麻木。
    后来,不知过去多少难熬的瞬间,渐渐感到一丝暖意缱绻。
    发梢和冻得红肿的手背,冰雪消融。
    一股子疑似阳光的产物笼罩下来。
    她蠕动地抬首,削弱的侧脸被一道长长的身影投下阴影。
    那人的声音如山间清泉朗朗动听,那人的容貌比雪山精灵英俊百倍,那人有一双冰蓝色的漂亮眼睛,冥冥之中,仿佛与灵山上白衣谪仙的少年重合,听他不甚真切的声音忽远忽近地传来:“我终于找到你了!”
    她咧了咧嘴,想露出一个微笑,唇畔肌肉挣扎了半晌,发觉徒劳,反而有水滴如雨下,“泉……冽?”
    之后,再度陷入沉冗的黑暗。
    ……
    南方极地,蓝家大院。
    身为战神泫汶座下大将——上仙灵目将军蓝君羽遗留人界的璇界最古老修灵家族,蓝氏在璇界拥有房屋良田和生意场无数,多年财富累计,决计称得上富可敌国。两万年前灵目将军临死前,对着子孙往极地雪山方向遥遥一指,子孙领悟其要求他们日后艰苦修行,忘却尘世浮华舒适,方得至高境界,于是乎于冰山雪原间取不惧严寒的灵榆树打造依山傍雪的院落,扎根落户,纵使今日富庶无忧,亦不忘祖先遗训。
    在这极地,没有四季,终年苦寒,食材匮乏,纵使妇人生子亦不许使用火炉等用具取暖,蓝氏子孙自出生之日起,只以凉薄布帛裹身,熬不熬得过性命,能否不冻坏了身子而顺利修行,全照天意。
    对自己严苛至此,且引以为荣。有人说,蓝氏多年来与泫氏并称璇界“北剑南弓”,其弓箭术修炼之精湛绝伦,历任家主中不乏与璇界宫宫主平起平坐之人才,多半是如此摒弃尘俗、一心苦修的功劳。还有人隐晦谈及,若非蓝氏上下只扑在修行一道上,无心功名,泫氏是否能一直稳坐璇界宫宫主宝座,笑看岁月山河变迁,当真还说不准。
    但是这几日,蓝家大院的人们莫名发现少主的房间里居然破天荒用起了暖炉,不止一个,足有五六个,上好的银炭不断,连轴转,生怕不把屋檐和窗棂上常年集聚的霜花烤化,一连数日,房间外淅淅沥沥下起化雪的小雨来,少主尤嫌暖炉不够,跑到家主面前求了一颗极稀少的仙品火灵珠,再以火珏台盛了,奉于自己榻前。
    而家主和夫人仿佛默认了独子此等有违组训的行为,不仅如此,日日清晨用完冰川之水润喉,洗漱后第一件事,便是往儿子的房间跑,随后召来蓝家医仙中的一把好手蓝翠花,大量珍奇的、即便在众多蓝氏嫡系子弟眼里也闻所未闻的上好药材,不间断往里面送,就好似生龙活虎、比这蓝家任何一个人看上去都要健康百倍的少主生了怪病。
    偏生这一家三口口风甚紧,大家伙多番打探爬梁上树,也没能搞清楚具体情况,后来还是蓝翠花没把住门,一日从少主房里出来后,仰天长笑,说了一句:“皇天不负有心人,那丫头终于要醒了!”被恰好躲在少主屋外那棵雪树上望风的王大嘴听去。
    王大嘴“大嘴”之名绝非虚尔,不出半刻钟,整个蓝氏大院都知道少主的房间藏了个丫头,少主和家主、夫人三人极为宝贝那丫头,原是那丫头生了某种怪疾,才请了蓝翠花亲自出面治病。
    于是有好事者猜测:那丫头看上去那般着紧,不会是少主带回来的少主夫人罢?
    有义正言辞者推翻:少主天性正义善良,不过是救了一枚小小路人,而那路人恰好是母非公,你们这些个八卦嚼舌根的对得住少主素日栽培?
    也有羡慕嫉妒丫头者拈酸吃醋:哼,待那丫头醒了,自然就得从少主房间里搬出来,我等姐妹们倒要看看,谁同我们抢未来夫君!
    “……这孩子的命真真是苦,方才翠花老姐姐说,她自小灵力被封印,不得修灵,却不知为了何事拼了命都不要,生生把所有灵力逼出体外,落得丹元尽毁的下场!”
    四月里的最末日,蓝氏主母白鹭坐在本属于儿子的榻前,凝视踏上孱弱的仿佛风一吹便会消失的少女,数不清第几回潸然落泪,握着丈夫的手絮絮叨叨道,“丹元尽毁啊!那种痛楚岂是一个小丫头片子能够承受?更别提而后被送到空间裂缝里熬了一遭!紫苏仙子身死,以灵识入梦提醒我们人已经在传送来极地的路上,却不想传到了冥凌山那等我蓝氏子弟轻易也入不得的地方……幸亏君儿心慈,托着追魂铃不眠不休翻山越岭地找了三日,将人及时送了回来,否则冥凌山又会多一具亡魂!如果当真如此,我岂不是对不住我那苦命的小姑子,侄子侄女们,还有……”
    “好啦,夫人。”一旁蓝维荣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宽慰地捏了捏妻子手心,“眼下这丫头不是好端端的睡着么?医仙方才也确诊,不日就会苏醒,你就不要杞人忧天了。白巫族命中注定有此一劫,既是天命,可改乎?成双身为一族兀那婆,随子民们堕入封印,这是她的选择,也是使命……”顿了顿,有些遗憾道,“却鸟传信的时机实在太晚,等我接到消息,灵山那边大局已定,纵使我愿派遣蓝氏子弟去往灵山救援,也根本来不及。天命若此,夫人也需得宽一宽心,倘若夫人因为此事忧心坏了,会叫为夫心疼的!”
    白鹭拿一方素净帕子抹着眼泪,柔声细语着,却大有不依不饶之势:“说一句不当说的,当年小姑子执意嫁给那紫灼日,要跟人家去灵山隐居,父亲以族规要挟,死活不肯放人,最后闹得个断绝父女关系的难堪局面……那是他们父女之间的口角,父亲偏生下令让我们蓝家的其他所有人也不许私下与小姑子联络,违令者逐出蓝家。这些许年,我们不敢与小姑子递信往来,父亲仙逝后,没有阻力了,却也不知经年之情如何同小姑子说起,便只能情怯而止笔,到底是真正的疏远了。如果……”一双未因年老衰败、依旧秀丽动人的眸子里大水的开关又是一拧,“如果我们一家人没有发生过不愉快,素日走动频繁,说不定能提前感知那一场泼天大祸呢……”
    “外有密谋觊觎者,内有紫非鱼国之蛀虫,提前感知——还真不一定。”怀柔计策劝不动夫人,蓝维荣只能分析以形势。
    殊料白鹭一听那个名字,立时如同被点燃的火雷弹,根根带刺的心火熊熊燃起,一把推开丈夫:“别跟我提那个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想起他,我便恨得牙痒痒的,恨不能生吞活剥了那厮!”眼泪也不流了,凶狠地望向窗外,如同那一棵长势甚好的雪树摇身变成紫非鱼,“夫君,你答应我,如果有一日见到那厮,我不管他背后是不是有黑巫族给他撑腰,给我杀了他,大卸八块!”
    “是,夫人。”
    “不,不要大卸八块,太便宜了那厮!给我废了那厮灵力,送给海底妖族当奴隶!”
    “遵命,夫人。”
    “不行……当奴隶也不够惨……”
    “夫人你说什么是什么,为夫照做……”
    蓝维荣吃不消,朝身边儿子使了个眼色。
    蓝君唯未曾注意自己爹娘日常哄溺和被哄,冰蓝色的眼睛盯着榻上,一眨也不眨。
    他在雪地里捡到了她,生平也是第一次见到她,不知为何,总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萦绕。那种感觉执着到荒谬,好似应该二人早已相识,相识之时,他不是蓝君唯,她也不是从灵山逃出生天幸运不死的凡人。
    他不顾疲累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中,置她于自己卧房内,满心希望她能好起来,健康起来,快乐起来,更希望这世间一切美好尽皆降临到她的身上。从前与君不识,往后余生,愿不惜己身护她周全。
    紫棂便是在少年这般殷殷期盼的注视下,一个月高烧不退后,第一次睁开眼睛。
    “她醒了!父亲,母亲快看哪!”蓝君唯激动大喊起来,每日夜晚对雪山之神虔诚许愿,愿望终于实现了!
    紫棂漆黑如墨的瞳孔凝了一丝光彩,双手撑着床沿,想坐起身,稍一动作,却因目眩神离而瘫倒,“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是谁?”
    “你现在还很虚弱,躺着便好。”一位模样秀丽的陌生妇人温柔地为紫棂的枕头下加了一层枕垫,让她说话时舒适一些,“我是小姑——你们兀那婆的大嫂,这位是她的大哥,他是我的儿子,君唯。你现在在我们家,很安全,安心养伤便是!”
    兀那婆在灵山没有亲眷,几乎是孤家寡人,紫棂隐约听母亲提及,兀那婆实则身份不俗,出自“北剑南弓”的极地蓝氏,兀那婆的哥哥正是这一届新上任的蓝家家主。
    面前之人自称兀那婆大哥大嫂,想必正是蓝家家主、主母及少主了。素闻蓝氏不同于外界讲究排场的世家,提倡勤俭,看这一家人衣着华而不贵,配饰和云钗皆是些木器雕花的天然手工制品,淡雅端庄不显奢靡,多半无假。
    而离自己最近的少年,那双标志性的冰蓝瞳孔提醒她,之前雪地艰难求生,意识弥蒙之中以为见到了木泉冽——想来他那个时候根本不可能出现在极地冰原,救她之人怕是蓝家少主才对。
    能分析出这些,看来自己昏迷的这些时日,脑子没有烧坏,
    紫棂面色稍霁,蓦然,想起一件极要紧之事,问白鹭道:“多谢各位相救,救命之恩,我……只能往后慢慢报偿——”
    白鹭洒脱地摆了摆手,“哎,都是自己人,谈什么报偿不报偿的——”
    少女已然不顾病痛从踏上坐起身,消瘦苍白的脸颊上,那双即使在无比虚弱的状况下仍然美的惊人的琉璃眼波注视着三人,“你们谁能告诉我,现在灵山那边如何了?母亲,兀那婆,四长老,五长老,紫陌,刘破晓,紫光豪……族人们现在都如何?”
    白鹭笑容微滞,执了少女的手缓声规劝:“你现在伤势未愈,不宜听外间那些烦恼事,待你伤势大好了,我们自会对你言而不尽……”紫棂心系白巫族,自是听不进如此明显的拖延话语,挣扎着就要下地。蓝君唯见她一身单薄,随意一动,仿似风吹即倒的模样,心下不忍,对母亲道:“事关这丫头的母族,换做任何人,得不到答案怎会甘休?她迟早会知道真相,彼一时,此一时,有何分别?她能经历丹元尽毁、空间传送后活下来,想必心智坚韧得很,不会轻易被几个消息击垮。”白鹭犹豫片刻,觉得儿子说的话有道理,目光却落到默不作声的丈夫身上,“本夫人平生报喜不报忧,灵山那边的消息第一个都是传到你手里,有些话你来说合适。”蓝维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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