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星传

    
    紫棂苏醒后，无处可去，蓝家少主坚持不让她搬离，木然留下来。
    只是人留下，魂魄却远飞天外，不知所踪。一连数日，一天说的话连标点符号不超十个字。
    蓝君唯想方设法拿了极地的新奇玩意逗她开心，命王大嘴、瘦竹竿一个矮胖一个瘦高对比极分明的少年表演极地民间二人转，再后来在蓝家大院内广征笑帖，承诺凡是博紫棂一笑者，赏少主的贴身用度一件。
    紫棂榻前，日日如戏园子似的，各种极地新鲜物什百花争艳，各类搞怪扮丑不限男女不分雅俗轮番上阵，蓝少爷温柔如雪山精灵的英俊面容除了每日必做修行功课之外，时时跟前晃荡，恪守微笑，俊逸得模样几乎滴出水来，房间里仰慕者们亦是狂吞馋涎。
    她却从未笑过，自从得知灵山近况，心中如自己禁锢了一把锁，不悲不痛，不疯不魔，唯独一丝隐痛丝线般捆缚，慢慢地将心裹成粽子。
    如今她已是废人。她想，纵然双目有灵，书读万卷，没有足够的力量，没有可利用的势力，如何如母亲所愿，重回灵山？恐怕一出蓝家大门，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枕头下有五本册子——那是母亲送她入空间裂缝时，趁烛胤不备塞到她的储物戒里，灵山一役过去将近两个月，黑巫族想必早已发现本应在树屋的五本祖巫手记消失了，遍寻不着，很容易怀疑到她头上。烛胤其人，通晓时光法咒，且奸诈狠毒，相信要不了多久，就能沿蛛丝马迹查到极地蓝氏。这些年，蓝氏在南方大陆一家独大，虽没有任何争强好胜的痕迹，但难免被北方璇界宫时时提防，按大局来看，实在不好插手黑白巫族之间的龃龉，强行问烛胤要人——纵然烛胤首肯，当今世界也没一个谪仙境的超级强者去打破火神封印，放兀那婆他们出来。
    白鹭曾情真意切地拉着她的手萧然落泪，并殷切叮嘱蓝维荣，让其闭关修炼，无论如何也要突破谪仙境。
    蓝维荣点头如捣蒜，私下朝紫棂露出为难之色。
    紫棂心领神会。璇界尽五千年来，就出了白巫族一个紫渊圣人修为至甄境，谪仙境的门道都没摸着，何谈让天赋略低于紫渊圣人的蓝维荣打肿脸充胖子。一句话，要入谪仙境，难于登天。
    一念及此，心神愈发沉郁，有一日苏醒，昨夜梦见灵山故人，心绪震荡之下，竟吐了蓝翠花新做的宝蓝色棉衣外褂一身血渍。
    蓝翠花倒未生气，看紫棂的目光充满叹息和警告：“本医仙可以医治你的身体，让它恢复如初，但医不得你的心！你若再这般放不下，岌岌忧伤，你这凡人区区几十年的寿命可根本不够你内耗！”
    紫棂沉默，苍白如纸的小脸上心灰若死，没有展露一处应是活人所拥有的表情。
    这下子可真真切切急坏了蓝君唯，榻前戏台子愈搭愈热闹。
    她知道对方好心，不忍驳斥，也尝试让自己笑一笑，唇畔和脸部肌肉却好似被定身术定住，无论如何坚决不配合。
    五月三十，房间外艳阳高照，极寒如凛冬的气候，看上去也仿佛平升了好几度。窗外雪树在阳光下银辉灿烂，几只雪候鸟扑棱着羽翼飞临枝头，小巧乌黑的短喙一啄雪树的银霜花，没得惬意欢喜。
    两个月以来第一次，紫棂生了外出走走的念头。
    于是乎，当蓝君唯铆足了劲指挥王大嘴和瘦竹竿现场排练二重唱，王大嘴惊见少女掀被起身，喃喃道：“君唯，你看——”“看什么看！”被蓝君唯小大人似的敲了一记暴栗，“方才你第二句跑调——”
    少女下了榻，着洗净的千山漓水裙，腰身空落落的，显然不比数月前合身，里衣添了几件白鹭亲自着人送来的御寒夙锦，仍觉畏寒，目光一怔，不由落在衣架子上，蓝君唯早早吩咐院里的绣娘新做的狐裘大氅。一水溜光白嫩的狐狸毛，占据大氅大半颜色，搭配淡紫锦缎的底色，鎏金丝线鸢尾花的细致绣工，倒是相得益彰，雍容暖和的很。
    瘦竹竿眼看着人施施然走出门外，嘴巴里正唱的那句“儿郎背起俏姑娘，俏姑娘胖胖压秤砣”顿时变了调，原本好端端的极地方言，唱成了璇界官话，“胖胖……姑娘……姑娘走了！”
    蓝君唯奇怪地皱眉：“错了！‘胖胖压秤砣’，不是‘姑娘走了’，你怎么回事？”
    王大嘴胖指头一指房间门口，“不是啊，紫棂姑娘独自出门啦！你不关心？”
    ……
    紫棂并不识路，小心翼翼避开房檐下簌簌滴落的水珠，来到外间天地，方觉南方大陆极地不愧是严寒极地，温度骤然降下至少十度。狠狠打了个寒颤，拢一拢大氅领口柔软的护颈，微微怯步。
    然则出来一遭，倔强劲犯了，不想这么快便回去，咬了咬牙，沿着成片依山谷而建的榆木屋一路往北方逛去。
    山谷空旷，不似灵山随处可见灵馐仙木、灵草花开，植株甚少，唯有几处类似雪树等喜爱寒冷的灵馐仙木林，有的嵌在山谷石壁之间，有的大喇喇地生长成一片，虽然看着清冷少颜色，却不失淡雅相宜的观赏情趣。
    只是在此刻意志消沉的紫棂眼底，美景虽盛，到底比不上从前花红柳绿、鸢尾、赤蝶等千花齐放之场景。
    她轻轻叹息，瞧见远处雪树林后边有一处寒潭，其上铺了一层厚厚的乳白色寒冰，冰上人工凿开几个应是蓝家人用来垂钓的小洞，附近零散地放了一些渔具。
    脚步如同生魔，鬼使神差地走近那离陆地最近一处洞口。
    点头俯看，湛蓝纯澈的水面，映照少女巧夺天工般的无双容颜，清丽，绝美，除了略消瘦些，衬托不染纤尘的白狐护颈，一双琉璃宝石般的瞳孔里幽光隐现，极尽惊心动魄之绰影。
    凝聚念力自查体内，丹田处空空如也，与凡人无异，并不含任何吸收天地灵气的承载物。在空间裂缝里遭受的那些险些被撕裂的内外伤处，早在医仙的妙手下逐渐愈合，眼下好像除了没有灵力，此生再无修灵的可能，一切与从前没什么变化。
    但此生不能修灵，等同于断了一切希望。
    做一个平凡人类，想方设法躲避黑巫族追踪，隐姓埋名，度过凡人不怎么漫长的一生？
    是个好退路，却怎能心安。
    紫棂眼底泛起比寒潭更加冰冷的波光，素手解开大氅系带，任由它坠落身后。
    回想前尘自己拼了命往上攀爬的人生，短短十五载，己身不得修灵，在树屋挑灯夜读、在南方十城两年辛苦博弈，只为有朝一日鲤鱼踏龙门，一飞冲天！
    如今，什么都没了。
    “母亲，女儿无用。”她缓缓上前，声音凄绝，气若游丝，这极地透骨的严寒不及心尖苦寒一半。左脚踏入冰窟窿边缘，右脚虚抬——“紫棂姑娘！”一个中气十足的男音自背后传来，伴随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紫棂一愣，右脚入水再也不能，只得悻悻缩回脚。蓝氏家主面色如常地走上前，从容捡起被遗落的大氅，用灵力烘干雪水，宛如长辈对待晚辈一般为少女披上，系上丝带，口中温和道：“极地酷寒，不比灵山，衣裳掉了，便要重新穿上，不然，容易受凉。”紫棂在他若无其事却深意匪浅的目光下，微低了头，陡然有些心虚，“蓝阿公，您缘何在此？”“路过，不必紧张，我很好说话的。”蓝维荣抚须一笑，洋洋自得的神情蓦然一顿，回头冲着雪林方向吼道，“我与小丫头谈话，你们几个臭小子趁早滚蛋！否则通通族规伺候！”雪林处一阵淅淅索索声响触动，旋即飞快消匿无声。蓝维荣收起吹胡子瞪眼睛的严厉表情，复而换上一张长辈慈眉善目，转向紫棂，没头没脑说了句：“大家都关心你。”紫棂眼眶沉甸甸的，望着面前冰洞，低声道，“我知道。”蓝维荣继续说：“蓝翠花曾告知，你在进入空间裂缝前，丹田自毁。可有此事？”紫棂点了点头。“我那侄女紫苏仙子临死前，把你送入空间裂缝，隔空传送到我们极地。可有此事？”紫棂再度点头。“那有没有人告诉你，人类修灵者丹田尽毁，没有可能生还，一个普通凡人进入空间裂缝，毫无灵力护体，也绝无活命的道理？”紫棂怔了怔，过去所识所阅，这话不假，又点了点头。“可是你活下来了。”蓝维荣话语暗含他意。“也许是因为我幸运——”“幸运之事，碰到一件便也罢了，两件前后一起碰上……你不觉得巧合过多正是妖孽吗？”紫棂秀眉一挑，蓝维荣的话令她糊涂起来，“蓝阿公究竟想说什么？”“你有没有想过，你并非人类。”蓝维荣上前一步，低头在水面上找到紫棂惊异的脸色。她想也未想，脱口而出，犹如听到一个笑话：“您……怎么可能？我虽然从小体内被埋入封印，不得释放灵力，但严格来讲，我仍然可以从自然间吸入天地灵气，且我的身上决计没有妖力抑或其它种族所需求的力量。除了人类，我又能是什么？”蓝维荣似是知道她会作此反应，声音不疾不徐：“有没有听说过六星转世的传说？”紫棂此时虽然惊疑不定，出于对长辈的尊重，如实回答：“我曾看一本撰述两万年前诸神之战那段历史的野史上说，天界最后一场战役，天帝率领其余六位创世神与璃界的创世神夜神琉璃所率之叛军殊死决战，最终双方战至一兵一卒都不剩，天帝方与夜神方同归于尽。而后，天道为了惩罚这一场死伤无数的无量浩劫，于天界降下天劫业火，焚尽一切，从此，世间再无天界和神族——这一段，与六界其他讲述诸神之战的权威史记几乎无甚出入。不过那本野史后头，加了一段：‘六位创世神陨灭，天帝尚有一口余力，匍匐至天帝宝座之上，竭力端坐，意料之外亲见夜神一缕残魂悄然下界，疑似寻机转世入七界之中，天帝不忍七界如天界般被夜神荼毒，于是用元神自爆之力引渡六位创世神进入轮回，追随夜神残魂，亟待日后同心协力，彻底灭夜神于人间。’所谓‘六星转世’，便是从此处而来。”蓝维荣说：“天界降下业火，让那些虽然身死但是元神并未消散的神仙们，纵然转世，也是降生天界，降生的一刹，自会被天火焚烧，元神覆灭。是以，真正消灭天界和神族的并非战争，而是战争引起的天劫。天帝保了六神转世，但转世之地既到人间，便不再是神仙，而是半神半人，不过有一点是相通的，他们皆可修灵，且修灵天赋远超凡人，也许稍加磨砺自可找回过去巅峰。你的情况，我有所了解，那你是否能说出，你这些年吸收的被封印的灵力，到底有多少？”紫棂神情微动：“我是为了开启祭坛上的弑神箭，方才强行冲破封印，损毁丹田。要开启弑神箭，至少需竹叶境那么多灵力，而我成功了……”“竹叶境！”蓝维荣抚掌一笑，“纵观历史长河，你见过哪个人类十五岁之时灵力至竹叶境的？”紫棂已经隐约明白，他铺垫了这么多目的何在，“阿公的意思是，如果六星转世当真存在，我极有可能是其中之一！”“不错。”中年男子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你的情况，既非妖，又非其它灵兽、精灵一类，唯有半人半神之体质，方能铸成那般巧合的两大奇迹。而且，六星转世确实存在，有一人足可证明传说的可信度。”“何人？”紫棂连忙询问，胸腔内一朵充满希望的炙热火花骤然升起。蓝维荣负手而立，骄傲地说：“吾子，蓝君唯，他便是六星转世之一，并且，种种迹象表明，其前世，乃是战神，泫汶！”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