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星传

    
    紫棂沉浸在极大的震惊中，久久无法回神，半晌，听到自己的声音不确定般响起：“六星转世是为传说，正史上从未记载，我……骤然闻之，仍觉荒谬。”
    蓝维荣会心一笑：“哦，为何荒谬？”
    “如果当真是半人半神，所修之灵力，是不是也应该如是？没有神力，至少有灵力与神力之间的仙力。”紫棂秀眉蹙起，“我有先天识别力量的眼睛，这些时日观察少主，他确有祭寒境九层，灵力高强不假，但绝非仙力或神力。”
    蓝维荣那双酷似蓝君唯的黑色瞳孔微缩，“既转世为人，在凡间修行，力量之途自是得循序渐进，别忘了，甄境之后，便是谪仙境，谪仙境之后还有更高远之境界。届时，灵力自会上升为仙力，抑或神力也未可知啊。”
    “您说的自然有道理，只是……”紫棂略一沉吟，“三千年前有紫渊圣人天赋异禀，一举入甄成圣，三千年后，有没有可能人类当中出现天赋比紫渊圣人更厉害的？许是天道仁慈，宽宥了我和少主——”
    “天道是否宽宥你，我不知道，不过我蓝氏有一面宝镜，倒是曾照出过君儿前世，宝镜灵力所限，能照出之片段不多，却足以证明创世神与君儿的关系。”
    “宝镜？”紫棂灵机一动，眸光中的光彩凝然升华，“外界相传蓝氏有一可照古通今、人往跟前一站便会显出前世今生的法宝，‘前世今生镜’，阿公所指莫非——”
    “对！”蓝维荣摸着两撇八字胡不住颔首，“望你不要介怀，从你住进我们家，我便派人查了一些消息，对你的身世委实存有疑虑，本来打算等你身体好些了，带你去照一照，如今你自己已经能够随意走动，择日不如撞日，便是现在罢！外孙侄女，可愿意前往？”
    将心比心，一个从前全然不识的陌生人一下子成了远亲，住在自己儿子房里，换做任何一个脑子正常的家主，都会探查一二。何况尾声那句“外孙侄女”，弦外之意是无论她是何人，皆不影响蓝家把她当做兀那婆的外孙女。
    紫棂摇了摇头，心中有暖流流淌，平静道：“我能理解您，经您这么一说，我也对我自己的身世颇为好奇，烦请您带路。”
    蓝维荣不出意料她做此选择，剑眉一拧，轻咳一声，波高音调以内力呼喊道：“臭小子们，递个手捧炉过来！”
    紫棂美目圆睁，转身朝身后白银遍布的雪林眺望。
    须臾，一个黑黢黢的物什凌空呈抛物线飞来，蓝维荣伸手一抓，那物什无风自来，定睛看去，并非手捧炉，而是盛了开水的热水袋，脑仁上浮现一道黑线，“倒是能凑合。”递于紫棂手中，姿态犹豫，“那些臭小子，也不选个红红绿绿的颜色，黑色丑了点。”
    蓝家家风艰苦，紫棂在此地住下的两个月看得分明，房间里那几个银炭火炉都是她来到蓝家之后，下人们从最近的城镇紧赶慢赶买回来的，蓝维荣突然要手捧炉那种精巧玩意，急切之下叫雪林的蓝君唯他们从哪里变，唯有往野猪皮袋里注水，以应吩咐。
    想到此，紫棂唇畔浮现久违两个月的淡笑，拱手接过，任物什上暖意传遍冰凉的手心：“阿公心细，我不挑这些。”
    蓝维荣这才呼出一口热气，朝雪林方向挥了挥手，“你们三自去祠堂罚跪半个时辰，今晚不许吃饭！以为那窃人墙角之事，就那么好做的？”
    仿佛听闻有人叫苦叹气，而后声响渐息。
    “我蓝氏条件艰苦，家风便松散了些，没得叫那些小混蛋们见缝插针。”蓝维荣无奈道，“外侄孙女，可别见笑啊。”
    紫棂面上的笑容若春晓之花，顷刻间溶解寒冰万顷，“自是不会，此般浓墨主仆亲情，羡慕都来不及……”想起逝去的母亲和埋入封印的族人们，眉梢愁绪渐笼，“阿公不若像母亲她们一般，唤我棂儿就好。这外侄孙女冗长复杂，且绕口得很。”
    “好，棂儿，就依你所言。”
    蓝维荣拍了拍她的削肩，只觉骨骼膈手，按上去几乎没有几两肉，轻轻一叹，朝雪林走去，“待你的伤势好全了，得叫王大厨好生给你补一补，你这轻飘飘风一吹人可能就要飞上天的样子，阿公看了实在不妥！哦，你不识得王大厨……他就是给你唱二人转王大嘴他爹，他做的菜肴，我敢保证，决计比璇界宫御厨的手艺更厉害……话说回来，他年轻的时候和你一样，吃了不少苦头，要不然不至于心灰意冷就此在我们极地隐居，就此挥霍一生……这人呐，都有过去，也多有各自的苦楚……”
    紫棂跟在他身后，听他话音画外皆是隐晦规劝和宽慰，心底不禁为方才险些自伤的轻率行为生出惭愧，一面附和道：“如此，棂儿将来定会叨扰大厨，尝尝他的手艺，到底是否有您说的那样好。”一面思及母亲倘若泉下有知，以之心性必定为她伤心难受，恨不能还阳来将她骂醒。当即下定决心，前路不论如何，再不做傻事。
    朝阳当空高照，寒冰不见消融。按照测算温度之法计量，极地的气温，普遍在零下四十至三十度徘徊。
    紫棂衣裳穿了不少，而且披了最是保暖的狐裘氅，手拿热水袋，仍觉得有些微寒，方一走出雪林，榆木小楼林立眼前，这热水袋的热量便已然消散大半。
    好在前世今生镜所在地不远，两人沿着北边旋梯上楼，穿过两座山谷间人工制造的长长的木桥，来到一处由四名蓝家弟子看守的山谷洞府前。这四名弟子修行皆是辟谷境以上，放在世外小族，随便就能捞个族长当当，由此可见洞府内保管之物何其珍贵重要。
    蓝维荣从腰间掏出一枚白皙精致、轮阔优雅的双羽毛交叠形状的令牌，羽毛的边缘，染了一圈不知什么颜料制成的湛蓝色，看上去犹如羽毛天生泛蓝，栩栩如生，恍若白云蓝天，煞是好看。
    紫棂通读璇界各大世家人文历史，识得此物乃是蓝氏象征身份的蓝羽令，见令牌者如见家主，有应必求，人力钱财随便调度。蓝家作风看似粗犷不拘一格，不想也有此谨慎的一面，蓝维荣亲临不算，还要出蓝羽令，守卫们才敢放行。
    只见四名弟子见到蓝羽令后，方才躬身朝蓝维荣见礼，向两侧退开，让出进洞府之路。
    蓝维荣收回令牌，昂首扩胸，大步朝前。
    这洞府没有灵山禁林守山大阵阵眼处那般七万八绕，又是极易误导人迷路的甬道，又是窄桥下一入永生不得出的绝境死水，相反，紫棂进去之后，向唯一的豁口走了不出十几米，一方石室赫然映入眼帘。
    石室四壁皆空，里面亦空荡荡的，不曾摆放一物。纵观石室上下左右，除了她与蓝维荣来时这条路，再无第二条出路。
    蓝维荣看起来不像是会记错宝镜方知何处的糊涂之人，难不成，在他们到此地之前，有人偷走了前世今生镜？
    正嘀咕间，蓝维荣走到靠里的石壁前，手指往壁上一凸起的细微处点落。
    随后，蓝维荣身前逐渐浮现一道晦暗白光，白光飞快地构成类似树屋里垂梯样式，“垂梯”扶手边，隐约可见十树根藤蔓结环，不过藤蔓结环同“垂梯”整体一致，呈乳白色。
    蓝维荣率先站了进去，回眸微笑看向紫棂，“此乃百年前兰大师所赠，小型空间传送机营。棂儿过来，莫怕。”
    “曾听人说，百年前兰大师创造了非常便利的小型空间传送法门，无需灵力，不费金钱，这一发明大师谁都不卖，却无偿赠给了极地蓝氏。我也曾在南方大陆的诸多蓝氏武器店内体验过，但凡需要尝试武器，只需按下机关即可进入一处非七界的异度空间，其中一切都与璇界无关，只有武器和进入空间的人为真，可尽情发挥武器威力。”
    紫棂应邀走进垂梯，倒是一点不怵，难掩小小兴奋，“今日见这虚幻垂梯，却比武器店里的更加高级，莫非传闻是真的？”
    “兰大师于我蓝氏，确是助益良多。”
    蓝维荣此言算是默认，拉动那根最短的结环。
    一阵轻微的呕吐不适感传来，眨眼功夫，二人身侧的环境换了个底朝天——映入眼帘，不再是空空如也的石室，而是一片绵延悠远的云层，和云层上，仿佛触手可及的漫天繁星。
    她稳稳立足缥缈无边的云端，脚下触感犹如踩了一团棉花糖，前方三朵棉花糖开外有一湾天外银河，河面上，立着一面气派瑰丽的巨大圆镜。镜面平整无光，并未投射出四下景致的影像，圆镜自身古朴，除了边缘处雕刻了些雅致蝴蝶、几朵淡粉小花，通体再没有额外的装饰。
    蓝维荣在银河边朝她招手，身体有意避开镜面照射范围，“过来看看罢。”
    不知缘何，她突然变得紧张起来，深吸一口气，明明五六步的极短距离，偏生走了十步才到。
    于前世今生镜前伫立，深深看向镜中。
    镜子里，一片蔚蓝之海波涛起伏，似是随它的心意肆意飘摇，显然，它没有凡世间普通铜镜的作用，紫棂的身形模样并未出现其上。
    蓝维荣口中念了一段繁长冗杂的、博学如紫棂都听不懂的咒语，语毕，前世今生镜轻微震了震，伴随镜子另一面的大海也跟着出现暴风雨降临的景观。
    那场面委实逼真，如真似幻，紫棂下到银河镜前正当中的位置，不由又是期待又含了一丝畏惧。
    “大海和风雨都是镜中幻象，不足为惧，咱们姑且仔细看着。那暴风雨实则象征着此境追溯到你前世的力量阻碍，其阻碍越大，说明你的前世来头越大，上回君儿见此境时，一开头也是如此，着实吓了我一大跳，但最终风雨还是化去了。”
    蓝维荣看着面露惊疑的紫棂，解释道，“如果只是普通凡人往那一站，哪怕是你阿公这般玄真境修灵者，约莫只是一点小花小浪，很快就会将之前世轮放一遍。啧啧，开头便是暴风雨，你个小丫头果然如我所料，前世不一般。”
    紫棂侧头道：“阿公说谎，您的灵力光泽白中带紫，明明已至欲忘境了！”
    蓝维荣一愣，旋即抚须笑开：“天赐之眼果然名不虚传，不错，前段时间我的确侥幸突破玄真境巅峰，入了欲忘。但外界那些人不知道，就让他们以为我仍然在玄真境，万一……哎，也让他们吓一跳不是？丫头，你是第一个知道的，可得保守秘——”
    轰隆隆——
    “密”字哽在喉咙里，尚未出口，二人面前的古镜里陡然传出惊天动地的惊雷之音。
    紫棂感觉自己的耳朵都快被这突然其来的动静炸裂，连忙用手捂上，双目转而凝视镜面，再不敢分心。
    蓝维荣灵力高深，没有被区区雷音吓到，然则心中生出一缕困惑。他记得儿子看前世今生镜时，纵有疾风骤雨，却并未出现如此巨大的响动，该不会面前这丫头前世比君儿的来头更大罢？六位创世神两万年前平起平坐，转世后，不至于有这么大的区别，没道理啊……一时想不通关窍所在，只能与少女一样，凝神观镜。
    雷霆万钧，自天际降落，一道接一道击打入海面，激起海浪惊涛无数。原本湛蓝的水色随着浪花翻滚，随处可见泛着白沫的尾浪，慢慢地，偌大的镜子里，连一处完好的水域都不复存在。
    雷霆之后，再现飓风，十数个恐怖巨型龙卷风席卷海面，将过往船只、鱼兽、灵鸟悉数剿入其中，尸骨无存。
    一大滩一大滩的殷红液体，鲜血似的在天空抛洒，很快将海水染红。雷霆和飓风消散，蓦然，飘来几朵赤红无比的云朵，由远及近，由小至大，就像随时会离开镜面，冲到二人眼前。
    蓝维荣阴晴不定地脸色一见到红云，立时土崩瓦解，大喊道：“不好！红云压顶，乃是前世今生镜承受不住负荷即将自毁的先兆！”语毕，不顾面色煞白的紫棂，飞速地念起闭合宝镜的咒语。
    咒语念完，蓝维荣抬首见圆镜里红云慢悠悠飘离，重重吐出一口气，拭去额间冷汗，神情如同阻止了一场正魔大战般严峻，看向莫名无措的少女，犹如看这世间某种即使在修灵者巅峰境界眼底亦了不得的存在：“小丫头，你的前世可了不得！我这能够观测半神前世的法宝都不能窥得一幅画面！”
    紫棂秀眉蹙起，眨了眨眼睛：“那……蓝阿公可还有别的法子验证我身份？”
    “没了，没了！”蓝维荣大力摇头，“才看了这么一会儿，前世今生镜里竟出现了红云，还好镜子没出毛病——”
    咯嘣——
    明显玻璃碎裂的声音落入蓝维荣耳畔。
    紫棂怔了一怔，蓝维荣浑身震了一震，二人一齐朝声源处看去。
    片刻前飘离的红云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镜子中间，红云看上去并不十分狰狞，只是那眼色肉眼可见越来越趋于暗红，一道五指宽的裂缝自红云与镜面的交界处延伸开来，一道往镜子上方，一道往下，看势头，这一道裂缝竟然要贯穿整面宝镜！里头红云鼓鼓囊囊地在裂缝处露出一小片云角来，异度空间里登时狂风四起，这一回不是虚幻，紫棂切实感觉到脚下的银河和棉花糖们岌岌可危，甚至包括她，都要一齐被吹飞。“怎会……前世今生镜还是自毁了，异度空间为它而生，亦会随它而不复存在。我们再不走，就会被困死！”蓝维荣到底比紫棂了解情况，虽然心疼宝镜，仍知性命要紧，捏了紫棂的手腕仰天吼出离开此空间的咒语。“小玄子，大笨蛋！”“小玄子，大笨蛋！”“小玄子，大笨蛋！”兰大师当年设定，必须喊三遍，一个字不能错，一遍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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