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星传

    
    紫棂和蓝维荣一同跌落回四面空荡的石室，两个人对视一眼，一个惊惶惭愧，一个肉痛叹息。
    死一般寂静。
    紫棂理了理心绪，打破沉默道：“阿公，我从灵山逃出生天，身无长物，祖巫手册乃是白巫族祖传宝典，不能擅用。不如，您将映月剑收了去，权当赔偿您损失了前世今生镜。”
    蓝维荣一愣，面上浮现少许意动，旋即摇头：“我蓝家立世两万年，宝物甚多，损失一两件，不打紧！你这孩子心眼未免太实在了些，再莫说什么赔偿不赔偿的话，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你见过家中主人摔坏东西还要自己赔偿自己的？何况是我非要带你来此地，出了事，自是我来担待。”顿了顿，目光瞥见少女仍有郁色，补充一句，“倘若你当真于心不安，好好活着，往后前路慢慢走，纵使我蓝家的宝贝全部折了本，我也喜闻乐见！”
    这是蓝维荣第一次点破窗户纸，字里行间无一不充斥着长辈对晚辈的谆谆关怀。
    紫棂虽然已经下过一番决心，此刻听蓝维荣叮嘱，不觉眼眶微湿，郑重颔首：“棂儿知道了，从今往后过去种种春风化雨，亡族之耻铭记心间，悲痛绝望抛诸脑后……我再不会重蹈覆辙。”
    蓝维荣满意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好孩子。”从少女手中拿过已然冰凉的热水袋，以灵力烘热，又递回少女手上，“咱们走罢。”
    出了山洞，蓝维荣带紫棂来到一座五层楼高的人工长廊，长廊两端紧紧挨着山壁，两边皆修葺了房屋和甬道。乍一看去，长廊便如同渡河之桥，起连接作用。
    蓝维荣于长廊正中停驻，大手一挥，遥指北方天际：“棂丫头可知，那里是何地？”
    紫棂顺着他所指远眺，一望无尽的雪山，白皑皑的，仿佛世界之尽头，略一沉吟，答：“群山之中，有一处冥凌山，其山势最是险峻，气温也最为严寒，人落入其中极易迷路，素来有死亡之地的称号。而我，两个月前正是被传送到冥凌山脚下，幸得少主相救。”
    “不错，你既然知晓此山，也省得我多费唇舌解释。接下来，你需要知晓书本上看不见摸不着之事。”蓝维荣瞳孔中有微微磷光闪现，“冥凌山顶若巨钟，每逢初一十五，天上会降下七彩极光，在外人眼中，是为自然界赠与壮丽景观，仅供观赏。然不为外人所知的是，极光照射冥凌山顶，随着光芒波动，云层流转，当日戌时，‘巨钟’会将部分光辉折射入我蓝氏居住的峡谷里，使得这片地域尽数笼罩于极光之下，光怪陆离，七彩炫目。不但如此，就在我所站之地附近，将出现一道特殊‘虚影’。”
    蓝维荣说到虚影时，语气陡然变得有些特别，紫棂留了个心眼，凝神细听。
    “兰大师曾说，这世间空间断层千千万，除了六界，和那被封印的璃界，人类所在之地，无论何方总有与所生活之地平行的界面，界与界之间不一定完全平行，可能有两界交叠之地，从交叠处进入，便能脱离本界，抵达另一个未知界。因而推测，我们脚下就有另一个界面，此界面刚好与璇界重合了一部分，那重合之处恰好就在极光折射的‘虚影’里。”
    “您的意思是，此处有异界存在。”紫棂讶然环顾四下，“您描述得这般清楚，可是有人进去过那异界？”
    蓝维荣有一下没一下抚摸八字胡，“极光‘虚影’自我蓝氏建造这座长廊，便已然存在，几千年来，的确有不少人架不住好奇而进入。”语意陡然转凉，“只不过他们进去了，没有一个能出来，一千年前有一位即将接任家主位的蓝氏嫡脉，为了追回一时贪玩而溜入虚影的儿子，不顾父辈阻挠，追入虚影里。结果，那位千年来蓝氏修灵天赋最高的英才同样一去不复返。自那之后，这座‘极光廊’在每月初一十五设为蓝家禁地，并派遣专人看守，蓝家院内，再不允出现无谓的送死。”
    紫棂奇怪道：“既然这异界如此古怪不能驯服，蓝家为何不干脆拆了此长廊，一切危险不就迎刃而解了？”
    “祖宗留给后世之象征，拆不得，否则会落得不敬先辈的名声。”
    蓝维荣淡淡回答，话锋一转，“不过，君儿五年前顽劣，着人引开长廊守卫，一头扎进虚影之中。”
    紫棂心中一凝，美目眨了眨：“可是少主现在好端端的……”
    “哼。”时隔五年提及此事，蓝维荣神情间依然流露后怕，吹胡子瞪眼道，“当时守卫来报，简直急坏了我和夫人，我们四百多岁，才得一子，倘若真被那异界给吞了，岂不痛哉？好在十五日后，‘虚影’重现，那小子自己个儿从异界跑出来，不然，以夫人的性子，恐怕你蓝阿公十年内都不得安宁！”
    紫棂刚欲追问蓝君唯在异界见闻，蓝维荣突然身形一转面对她，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当初原本以为是一场无妄祸事，待君儿出来之后，方知是大大的后福！那于普通凡人而言一入即死的劫难，对君儿而言仿佛出来了便意味着度过一次天劫，从此灵力精进一日千里，与十岁前笨头笨脑的模样大相径庭。你决计想不到，君儿十岁的时候灵力方才至轻尘境一层！害得我和夫人经常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亲生的……”见少女秀眉微微上扬，轻咳一声掩饰了尴尬，接着道，“你看看，如今短短五年，君儿已修炼到祭寒境九层，于我蓝家祖传的弓箭术一途也造诣匪浅——之所以告诉你这些，你冰雪聪慧，想必已经猜出我的用意。”
    “少主乃是六星转世，而我多半也是。虽然前世今生镜毁去了，其中狂风暴雨红云便是最好的证明。”
    紫棂缓缓开口，一字一句仔细斟酌，没错过蓝维荣胡须抽搐极力克制的肉痛之色，“但是我眼下失了丹田，药石无医，六界之中再没有谁或物能允我修灵，如果……我愿意拿自己的生死为赌注，进入异界，则有一半的可能像少主一样，涅??重生，否极泰来。而另一半……”
    未尽之言，在场二人心知肚明。
    蓝维荣叹了口气：“看得出来，白巫族覆灭，你心有不甘，不愿蹉跎隐匿此生。事关你的命运，作为长辈，我也只能点到为止，作何决定，始终在于你自己，你的心。”末了，语气趋近温和，“其实关于‘虚影’，我们蓝家人翻遍古籍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连君儿也一时清白一世糊涂的，许多细枝末节并不确定。做决定之前，你必须思虑清楚，千万不能儿戏。”
    紫棂神色凝重地点头：“阿公放心，我省得。”
    “家主大人！”
    两人说话间，一个守卫在长廊底下高喊，“外面有一个自称黑巫族族长的家伙，叫……烛胤的！说是想拜访家主！您见还是不见？”
    “烛胤……”
    紫棂喃喃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很轻，端得咬牙切齿。
    “这么快就找到这里了，黑巫族的本事了不得呵！”
    蓝维荣桀然一笑，一笑之间气势骤变，从少女面前的阿公转成翻手云覆手雨的极地蓝氏当家家主，“见，为何不见？老夫都没去找他算账，他反倒先找上门来！老夫倒要看看，那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来我蓝氏做客意欲何为？”
    “棂儿，你好生在后院待着，没有阿公的命令，不许出来。”
    “是……”
    紫棂拱手送蓝维荣离开，一双琉璃宝石般的眼睛里，逐渐泛起阴鸷，握紧手中猪皮袋。
    蓝家前院，会客厅。
    蓝维荣故意命人门窗大开，任极地寒风毫无障碍于大厅内吹拂起舞。
    当他步入其中时，几个黑袍人大多冷得直发抖，唯有两三个修为高深者以灵力护体，相安无事。
    见蓝维荣一屁股落座主位，其中一名唯一着白衣、相貌几乎不辨雌雄之美的年轻人微微一笑，朝上首鞠了一礼，朗声开口：“吾乃黑巫族族长烛胤，今时今日的灵山之主，在此见过蓝当家。”
    蓝维荣斜着眼睛瞄了年轻人一眼，一眼便看出其不过一百余岁年纪，竟有玄真境中阶九层的实力，其天赋卓然，不可小觑，不过，既然胆敢现身蓝家，看来他需得好生教一教此人学会如何伏低做小，才不辜负对方来这一遭。讥诮道：“烛胤是么？老夫不知道你来到我蓝家有什么企图，但是你方才说错了。”
    烛胤“哦”了一声，俊朗的眼滴溜溜转动，悠然道：“愿闻其详。”
    “灵山之主，从来是盘踞两万余年的白巫族，今时今日的灵山之主，亦从来是老夫的妹夫，紫灼日。”蓝维荣语气陡然森冷起来，“黑巫族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做那鸠占鹊巢的出头鸟！”
    话锋尖锐，若无形利矢四射而出，在这满堂寒风处降雪添霜。
    两个灵力末等的黑袍人受不住蓝维荣灵力威压，吐血倒地，当场昏厥。
    大长老烛放双手握拳，就欲破口反嘴，却被一旁烛胤拦下。
    黑巫族族长面不改色，云淡风轻的模样好比蓝维荣的辱骂与自己毫不相干，清了清嗓子，说：“古人云成则为王，败则为寇。蓝当家心中有白巫族，其族长也是您的妹夫，一时不能接受江山更替，乃人之常情。两万年前，女神泫微为打败夜神之子琉卓，生生吸取了人界全部灵气，永生断绝人界生灵修灵之路，黑巫族由烛九阴大人设下结界庇佑，方能偏安一隅。然则近年来，结界内灵力匮乏，已是到了不得不寻找新出路之境地——”
    蓝维荣不耐烦摆手：“黑巫族在人界过得如何，与白巫族间有何龃龉，老夫一概不关心，也没有闲情听你扯淡。直说罢！汝等到此，目的何在？”
    烛胤手中拨弄怀表的动作一顿，倒也不跟蓝维荣继续装客气，朗目凝视蓝维荣，“交出白巫族余孽和五册祖巫手记，吾等自会离开。同时——”身体往旁边挪了挪，显露堆积在大厅里本就显眼的十数箱金银财宝、灵芝法器，其中不乏有价无市的珍稀灵草和异能法宝，随便挑一件皆价值连城，“这些俗物便都是您的了。”
    蓝维荣略一低头，继而轻飘飘挪开目光，“什么白巫族余孽？什么祖巫手记？族长是吃饱了撑的，大老远千里迢迢跑来极地，与老夫打哑谜？汝等真是好兴致！”
    “是不是哑谜，蓝当家心知肚明。吾前些时日，刚刚学会使用观星台，又刚刚从观星台上看到极地冥凌山两个月前凭空落下一个少女来，三天后被当家的儿子背了回去，蓝家大院吾倒是一无所获，毕竟谁家不设立个防止窥伺的结界之类。”
    烛胤不慌不忙陈情，语速陡然转疾，“想必蓝当家没有在这些宝物中见到合心意的，故而装傻充愣。蓝当家可到近前来，仔细查看。”
    “老夫没什么可看，与你们这些人也无话可说，带着你的东西和人，滚蛋！”
    一再落下颜面，烛胤也有些愠怒，晒然一笑，语出讥讽：“吾做事向来势在必得，你这老匹夫软硬不吃，是想吾送你去地底与你那满脸褶子的老太婆妹妹相会么？”
    这句话委实难听，且踩到痛脚，蓝维荣双目流露怒色，烛胤浑不在意，突然身形一动，双手成爪，抓向蓝维荣面门。口中念念有词，祭出黑黢黢的怀表，顷刻间便将大厅内外除蓝维荣的所有蓝家人周遭时光停滞。
    蓝维荣端坐主位，冷笑不已，轻轻一掌拍出，大厅内寒风静止，无数灵力从四面八方御空而来，那怀表尚未至身前，便被这强横至极的力量连同烛胤一齐直扔到厅外三十阶台阶下。
    “族长……”
    “族长大人！”
    剩下的大长老和喽??羌?床幻睿?溆蹬艹鋈パ罢抑蜇贰７教こ雒磐猓?患?蜇纷プ呕潮恚?讶淮拥厣吓榔鹄矗?首鞑煌床谎鞯哪Ｑ??Я说О滓律细〕荆?拔帷??备账党鲆桓鲎郑?忝蝗套∨缃σ豢谘?矗?班邸??
    第一阶木阶上，如同火花飞落。烛胤在人界养尊处优多年，即使两个月前刚刚灭了白巫族，亦不曾出现这般狼狈境地，“咳，咳。”狠狠将淤血吐尽，望着上端刻着“极地蓝氏”四个端正楷书的匾额，“外界人人皆说蓝氏家主乃是玄真境，我呸！都是狗屁！还以为趁其不备，能讨得几分便宜……”
    烛放老头第一时间赶到，伸手去搀扶烛胤，“族长，你无事罢？我们现在怎么办？”花白眉目间尚有些怔忪，似是不大相信向来无往不利的族长会如此轻易在蓝维荣轻描淡写的攻势下吃瘪。
    话音方落，便听大厅里蓝维荣中气十足且威严四宇的声音一字一顿飘落：“老夫一个月前收到璇界宫传书，为了一界和平，无辜生灵，蓝氏可暂时不找你们黑巫族麻烦！也看在泫融的面上，今日烛胤小子挑衅之事，老夫便当苍蝇蚊虫飞过，不与汝等计较，但如若有下次，就像你这两个随从一般——届时，泫融可保不住你们的狗腿子！”
    方才被蓝维荣话音震晕的两个黑袍人和那十几箱价值匪浅的宝贝，被人似烂菜叶子般从高高的台阶上抛下，烛胤目光阴厉地推开烛放，烛放连忙带着剩下的人去接。
    人送到烛胤跟前一看，蓝维荣没杀他们，只是二人的右腿经脉寸断，性命无虞，往后修行却十分有碍了。
    烛胤深吸一口气，嘴角勾勒出一抹残酷笑意：“回灵山去罢。”
    烛放一怔，“可是祖巫手册……”
    “欲忘境高手坐镇，十个玄真境巅峰加上十二钟铘也不一定是对手，再留下去，没意义。”烛胤从怀里摸出不老香，滴了一滴在胸前，冷冷道，“蓝氏底蕴深厚，在璇界与泫氏不分伯仲，凭吾族现在的实力，他若铁了心庇佑紫苏仙子之女，我们根本没法子一斗。只能先回去，坐稳灵山，以图后效。”
    那容貌绝美的丫头和五行法诀，迟早会回到他烛胤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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