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这日下着细雨, 却难以阻挡看榜人的热情。不过这里面最积极的却不是应考的举子, 而是等着抄榜报喜的门子, 多数时候他们脚程比官府派遣的人还快, 就为了多得些赏钱。
一路行来颇为顺利,但当他们报到一家位置不太好的客栈时, 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恭喜季家郎君得了上中!上上只有两人, 上中也只有五人, 季郎君真是人才出众!”
季三郎被人恭贺的心中得意,一边嘱托侍从过来发赏钱, 一边接过抄录的榜单查看。
匆匆扫过上上的两个名字, 季三郎的视线落在上中几人名字上, 看到洛州辉县“季春明”三个字,他猛的站了起来, 一把拉住那门子的衣领, “你们是不是抄错了!”
“怎么会,您不是辉县的季郎君吗?”那门子一脸愕然, 指着榜单上的名字不解问道。
就有那好事之人看着榜单道,“莫不是同姓之人?”
那门子这才反应过来, 名单有好几十人呢, 自然是名次越靠前印象越深刻,他想着季姓又不是烂大街的姓氏, 又是辉县来的, 怎么会出错, 哪知道还真在中上榜上看到了另一个来自辉县的季姓学子!
不用说, 定是自己闹了笑话,只是他做惯了报喜之事,这种差错也不是头次遇到,连声恭喜道,“一门双举子,贵县真是人杰地灵!”
一般来讲,虽说弄错了名次,但毕竟是中了,为着好彩头,多少也会打发点赏钱,可惜他不知道季家这两位考中之人的关系,这一声恭贺简直像往季三郎心中扎针!
“滚!”他一把推开涎笑的门子,将写着季春明名字的榜单撕的粉碎。
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季春明竟然比他考的还要好!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可是亲眼看他回去的!他到底是怎么赶上考试的?
魏云廷从神武门进来时还遇到了一点阻塞,看到贡院前挤满的人群才想起来今日是放榜的日子。
此时离他进京也有十日了吧!虽然早早将一切安排好了,但想到与少年不过咫尺之间,还是忍不住想要见上一面。若不是圣上将他派出去,恐怕他早按捺不下心思了!
落后半步的蒋裁文看到小主人不时朝人群中张望的目光,心下偷乐,面上倒是一本正经,“恐圣上还等着殿下赴命呢!”
魏云廷不理他,派云震去抄榜单,人还未回,就看到几个官差将学子驱散,将榜单撕了下来。
张贴出来的榜单被官方自揭,这可是极其罕见的事情!自开科举士二十多年来,只发生过一次!
那是先帝时期的科场舞弊案,很多官员被拉下马,那一年不仅所涉科目所有举子成绩作废,还有几人因不服判决聚众闹事被打入大牢、永不录用!
虽然不明原因,但却知道少年十分在意这次考试,魏云廷眉头微皱,匆匆嘱咐了蒋裁文几句,便一马当先朝大明宫跑去!
季春明早晨刚拿起胡饼,云霄已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七郎!上等!上等!”他满脸喜色,倒比季春明还要高兴,看到他只在吃胡饼,不由皱眉道,“如此大喜事,怎么能只吃胡饼呢?快跟我去吃白龙汤饼!”
白龙汤饼就是鳜鱼丝面,因鳜鱼肉质细美鲜嫩故有白龙之称,取鱼跃龙门之意,寓意好口彩好,是以价格虽贵,却不愁宾客。
云霄早就订好位置了,忙拉着他要出门,一时又看他只穿了件半新不旧的袍子,不由皱眉道, “一会儿有人来报喜,说不得还要去见上官,换身鲜亮点的衣服!”
边说边拉着他往楼上冲,季春明被这突如而来的喜讯冲的晃了神,直到被牵着走了一半,才忙忙站住脚步,要去夺他手中的榜单,“真的是上等?莫不是哄我?”
“真的不能再真!”云霄大笑起来,平日看他行为举止都是个大人,这时才显露出一点同龄的天真来,“要不要我把名字背给你!要是你字再好看点,说不得能拿上上!不过上上也只有两人!有一人还是我们那天见到的孟郎君!”
他一边拽着反应有些迟钝的小郎君上楼,一边嘴里念叨道,“你猜那个宫四跟季三郎在哪里?亏他们还自诩学问好,季三郎在中中,宫四的名字都没看到!”
季春明听到这里却忽然站住了脚步,云霄不觉有异,准备帮他套上一件绯色的袍子,这袍子也是主人准备的,就预备着今天这种好日子穿,看这大小,真合身!
他刚把袍子给季春明套好,楼下传来一阵喧哗,云霄喜道,“定是官府派来报榜的人来啦,我先下去打点一下!”
他兴冲冲冲到楼下,看到的却是几个带刀的侍卫,那满身的萧飒之气,一看就绝不是来报喜的!
“明经科举子季春明何在?”
“敢问这位官爷?”云霄眉头一动,他上前几步将官差拉到一边,边问边熟练的将碎银从袖笼中滑到那人掌心。那人看他一眼,却并不接,一脸严肃,“朝廷办案,无关人等退却!”
云霄面色一沉,他深知这种连打听都不予关照之事定不是等闲之事!可季郎君才来京城,自己这些天都跟在一处,怎会惹上什么官司要案呢?莫非是跟科考有关?
那侍卫又问了一声,就要上楼寻人,季春明却出现在楼梯口,他身上换了一件靛蓝色的长袍,神态端凝,走动间衣衫飘动,萧萧如松下风。
那侍卫怔了一下,倒没想到要带走的小郎君如此风姿,想到他可能的遭遇不由心里惋惜,面上却不露分毫,“请季郎君跟我们走一趟吧!”
“七郎!”云霄上前一步拦在他身前,牢牢记住自己护卫的职责。季春明却按下了他的臂膀,“不会有事的。”
“他们打不过我!”云霄急道,季春明却不动,“这不是逃开能解决的事情。”
“我带你去找……”情急之下,他差点将殿下的身份脱口而出,季春明却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对他摇了摇头,向官差道,“走吧!”
云霄深恨自己没有看明白就下来了,不然怎么也要阻止季春明被他们带走!
现在哪里是顾忌殿下身份是不是泄露的时候!
季郎君到底知不知道这事情有多么凶险!
他毫不避讳的跟着众人,直到看到人被带进了刑部才拔腿朝靖王府跑去,殿下,殿下一定有办法救他!
魏云廷匆匆进入内廷却并没有第一时间获得召见。他出手大方,如今又重获圣宠,宣政殿的小内侍并不怠慢。
饮了一碗茶,魏云廷开口问道,“今日圣上都召见的谁?有多久了?”往日他并不打探这些,今天却有些沉不住气。
那小内监看他一眼,知趣的靠近三分“是王侍郎揪着温侍郎气冲冲来了!”
王侍郎是刑部侍郎,温侍郎是礼部侍郎,想起刚才贡院前的一幕,魏云廷的眉头更紧了。
无意看到小内侍好奇的眼神,他才猛然回过神来自己露了痕迹,忙装作漫不经心的接了一句,“王侍郎惯常都是得理不饶人的性子,这次可不知这官司要打到什么时候了!”
小内监垂下眼帘,不知道是否要卖这个好,诚王殿下一向是出手大方的,下次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当值!再说,这也不是什么要不得的秘密,两人吵着进来,一路上不知被多少人看到了,也不能说这话就是从自己口里传出去的。
看了一眼慢慢饮茶,似乎无动于衷的诚王殿下,小内监咬了咬牙,凑上去道,“听闻是关于今科明经科试题泄露一事,奴才仿佛听到王侍郎说道流民安置什么的。”
“有意思!”魏云廷当做笑话似的哈哈一笑,将一个玉坠子塞到他手中,“这茶点的好,赏你的。”
小太监一摸,是块雕刻极精美的羊脂白玉,他心头欢喜,不由奉送一句,“圣人与安王殿下先时正在奕棋。”这是告诉他屋中还有什么人,也是卖好之意,毕竟之前曾有传言他跟安王殿下不合。
“被他们这么一搅和,看来这盘棋是下不成了!” 魏云廷应道,笑了两声,心中却并不松快。
王家是五姓之首,王侍郎虽不是王家这一代的领头人,却也是在族中颇有分量的人物。而宣帝,却是同先帝一样,极力想限制世家的权利!
宣帝重科举,礼部侍郎温俊是他专门从洛州调回之人,这才头次主持科举就出了这么大漏子,这是王家不满宣帝之前对世家限制之举啊!
而安王选在今日进宫弈棋,到底是巧合还是另有目的呢?
如季春明这样的学子又会被安置在什么角色?能否全身而退?
但愿,事情没有他想的那般严重——
季三郎忿忿不平的回到屋中,砸了好些东西,他带来的侍儿在外敲门送东西竟被他差点砸了头。
顾不得满地的碎渣子,那侍儿上前一步,“郎君,出事儿了!”
“什么事儿?”他不耐烦的坐了起来,满脸郁气。
自从早晨收到榜单后,这心头的火怎么也浇不灭,走出房门都觉得旁人都在指指点点,他一个嫡子竟然考不过庶子!
恨不能连报书也不要,转身就回去!可是一想到回去辉县后将可能受到的更多嘲笑,他只能坐在那里生闷气。
那卢家怎么就没把他收走呢,若不是,他怎生会受到如此屈辱!
对了,卢家,卢家可在京中!
“郎君,出大事儿了,听闻这次科举有漏题,贡院把榜单都撕下来了,很多学子在外闹腾呢!”
“你说什么!”季三郎猛地站起来,那是不是这次考试就作废了!那季春明就不能压在他头上了!
“你先去打听七郎下榻哪里,再备下贺礼,跟我去卢家拜帖!”不能再靠大哥安排了,他一定要亲自把这小子送出去!
魏云廷获得召见已是一盏茶后,此时他已平复了心情,脸上带着一贯让人看不出实际心情的淡淡笑意走进了宣政殿。
此时殿内的空气有些凝滞,玉座上的君王看不出什么表情,王侍郎一脸痛心疾首,温侍郎满脸委屈,还是身旁仍摆着半副棋局的安王看到魏云廷走进来,亲热的打了声招呼,“云廷回来啦!”
上次见面他可还叫的诚王,魏云廷微微颔首,向宣帝行了大礼。
宣帝一身圆领袍的家常打扮,头上只束了小冠,责备道,“说了多少次不必这么隆重!可是等了许久,用了饭食不曾?”
魏云廷听出宣帝语中的暗示之意,微微摇了摇头,“还请圣上赐宴。”宣帝满意的点点头,对胶着的两位侍郎道“这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爱卿说了这一上午也该饿了,莫若用些茶点再议。”
魏云廷在心里吐出一口浊气,看来宣帝是要与王家硬抗到底了,也幸亏如此,若是容后再议,就怕事情有变,毕竟他不是内臣,不能时时见到圣上,而在这种关头,稍有不慎,他心忧之人就可能受到波及。
温侍郎饮了一口热汤,忽然双膝跪下,泪流满面,“陛下待臣厚爱,臣怎会欺瞒陛下?科举是为天下选士,臣怎敢敷衍?这其中必有什么误会,臣是万万不会做泄露试题之事!”
“试题锁在库中,钥匙只有一把,就在温侍郎身上!温侍郎留宿贡院,有人看守,旁人又不得近,难道竟有人神通广大到将钥匙偷走又还回来,温侍郎竟全然不觉?”王侍郎咄咄逼人,“最后一道策问题是陛下口谕,温侍郎一人得知,若不是温侍郎泄露的,难道竟是陛下主动对旁人提起?”
这句话就说的诛心了,温侍郎要是不认,就是把过错推到陛下头上,试问哪个臣子敢这么大胆?
“王洋,你不要血口喷人!你有何证据是我泄露的考题?就凭有几个考生答案相似?”温侍郎终于忍不住跟王侍郎争吵起来,推搡间,粥食被打翻在地。
“够了!”说这话的却是将才一直沉默的魏云廷,“若不想吃便不吃,何苦浪费粮食?这一碗粥饭可是东平百姓几日的口粮!”怒吼完,他才抱拳道,“臣失礼了,请陛下责罚。”
“云廷爱惜百姓,何罪之有?这一路上,你受苦了。”宣帝十分满意懂事臣子适时缓和了气氛。
“臣蒙陛下洪恩,金汤玉食,这一路上才知道百姓之苦,良田被淹、家园破败、百姓流离失所、卖儿婢女、苦不堪言。”魏云廷诚恳道,“陛下派臣去东平县赈灾,百姓莫不感念陛下恩德!只是臣想放粮赈灾只解一时之忧,洪水退去后如何安置方是重中之重。”
“众位爱卿都在,正好议上一议!”宣帝边说,边点了温侍郎的名字,“温爱卿曾为一方刺史,定是最有感触。”
温俊心中一动,沉吟片刻,“臣以为一要平物价,防止奸商坐地起价、扰乱秩序,让百姓愈加困顿。二要限制土地买卖,每次大灾过后,百姓流离失所,为了眼前难关,常常贱卖土地,而后又无地可种或为佃农或卖自身,生活更加困苦。可由官府出面平价买下土地,再返还百姓耕种数年,用租抵银,待银满后将土地归还百姓。三可由官府开办作坊,雇佣失地百姓,增加营生,使其不致无食可依。”
“好!爱卿不愧为一方父母官,片刻间已有此对策,看来胸中早有丘壑!”宣帝本意是给温俊一个台阶下,哪知他竟能有条有理说出三条建议来,细细想来,虽然细节有待斟酌,大方向却是很有可为!
“圣上谬赞,臣忏愧,这非是臣的建议,而正是臣阅卷所得!”温侍郎话越说越顺畅,“臣托陛下洪福,上任洛州以来风调雨顺,未曾遇到大灾,刚才陛下相询,臣不由想到前几日所阅试卷,几位学子的策问答题正合题意,便借来一用。”
“恭喜陛下喜得如此为国为民之才!”魏云廷适时举手恭贺,“也恭喜温侍郎,得此才情学生!”
“不敢不敢,臣在王侍郎面前的嫌疑还没洗清呢?怎敢自认为坐师?”此时这话,温俊却是反讽了,将才他是着相了,一意与王侍郎辨别真假,多亏魏云廷提醒,才想到陛下的心思才是关键。
无论如何,这关于如何解决土地兼并的策问题可是陛下所出!
“就怕人不符实!如此老成之计岂是黄口小儿能得?听闻这道策问题得最高分者为两位不满十八小儿,温侍郎不会是向这两人借鉴的答案吧!”
季春明被带到刑部后,无人问询便被人关在了大牢里,一同关押的竟还有个熟人!
“孟郎君!”
“季郎君!”
两人称呼着对方,相视苦笑,孟兆云抬手致歉,“此次是我连累季郎君了。”
“此话怎讲?”
“若我猜的不错的话,我们有此遭遇都是为了这次策问答题。有人污蔑主考官温侍郎泄题,刑部负责调查此案,但是恐怕,并不仅为此,”他看了一眼季春明,面色严峻,“季郎君恐不知晓,温侍郎的位置本是王家的囊中之物!”
季春明听他细细解释王家、温家的关系,不由为自己的天真可笑,他只想到是那道策问题惹了麻烦,却未想到竟还有这样一层缘由!如此看来,此事比自己当初预估的还要危险!
原以为不过是仕途有碍,却未想到连第一步都迈不出!早晨得知中榜的喜悦简直像个笑话,自己呕心沥血得来的一切不过被别人翻手覆雨间毁灭!
后悔了吗?如此冒进、身陷囫囵?
“某堂叔在朝中任御史大夫,一向与王家不合,恐此次是我牵连了郎君。若将来审问,郎君只要一口咬定是与我讨论时得出的结论,其余一切由某承担!”
看着孟兆云一力承担的脸色,季春明心中微动,不过萍水相逢,他的答题是他自己的选择,又与他有何干系呢?难道换了个人王家就不会动手了吗?
不,这件事应该不会这么简单!
思索间,几名官差走了过来,打开他们牢门,“也不知你们几辈子烧来的高香,竟得圣上垂询!快请吧!”
膳食早已撤下,屋内几人三两交谈着,便连圣上也面色温和,不时与安王交谈几句。
魏云廷却没有觉得轻松,他已从将才的争论中摸清了事件的经过,但却对王家要将多少人拖下水没有把握。策问题的土地问题,简单点只是一道策问,往深了想,却是彼此的试探。
宣帝将此作为考题恐怕本来就是想要试探世族的反应,而王家变本加厉,将温侍郎也拉下水!
双方都知道试题之事只是一个引子,最终的关键是宣帝是否会进行土地变革?
这里面温侍郎是宣帝一力提拔之人,王家自然也不会觉得就能一把将他拉下,只是王家一向跋扈惯了,纵使不如意也要咬下对方一口肉来,若他猜得不错的话,这些考生里面定然有与温家一派之人的子侄!
只是王家行事老辣,定会找几个陪衬,而这些陪衬恐怕正是他们筛选出来的敌人——赞成土改之人!
一时小内侍上来换茶,换到魏云廷面前时,将茶碗微微转动了一下,将刻着四季花时的春花一面转到他眼前,魏云廷心中一动,定是蒋裁文托人传了话进来,季春明出事了!
看了一眼御案上叠放的试卷,魏云廷开口道,“既然相争不下,不若见上一见,若有真才实学,一问便知!”
此事已不是简单的科举舞弊,而是宣王与世家之争,事态如何发展不是他能掌控的,而对世家的手段他是绝不会抱有善意猜测的。
必要时,弄出一两个畏罪自杀,绝不是没有可能!
而要保下他的最好办法就是能在此时露面,获得众人首肯,这样,王家要想下手才会忌讳几分!
王侍郎反驳道,“诚王未免太抬举他们,他们何等身份,怎能打扰陛下?”
温俊虽不知一向与自己没什么交情的魏云廷为何为自己说话,但依旧觉得这是个替自己青白立证的好时机,“陛下一向对学子亲厚,常常亲临鹿鸣宴,召见几个学子又有何妨?既然王侍郎不相信某的判断能力,还是请陛下圣裁!”
御座上的君王哈哈一笑,“如此,孤不得不见见了!来啊,去将人请来!”
“陛下,”安王忽然站了起来,“此事尚未查明,单单叫这些学子进来恐有非议,不若将进士科的头名几位也一起宣进来,这样就不会有人议论朝廷重明经还是进士了。”
“安王老成之言,就依你所言。”宣帝点头应了,魏云廷若有所思。
“恐怕还需王侍郎行个方便,”温俊总算抓住了把柄,“还请邢部高抬贵手,将关押的学子放出来!”
“某不过是怕人逃了,暂时看管,又有何惧?”虽然如此反驳,还是受到宣帝不悦的一瞥,王侍郎亲下去安排了。
等到门外传出内卫的通报,魏云廷不由坐直了身子,眼神朝门口望去。
首先进来的是一位长身玉立的男子,这人有些面善,倒仿佛与朝中某位大臣面目相似,接着是一位见过几面的熟人,然后是几位不认识的学子,最后,是那位让自己心弦紧张的少年。
他心中忐忑,这种时刻暴露身份实乃无奈之举,不知他会不会怪他欺瞒?从而愈发不待见自己?魏云廷竟感到掌心潮湿,用力握了握,才保持了面上的不动声色。
头一次进宫,说不紧张是骗人的,但是许是前世在王府呆过,今生又数次遇到波折,季春明的心随着殿宇越来越近竟慢慢镇定下来,跟在众学子后行礼如仪。
他却不知这番镇定因着他年幼又样貌出众分外引人注目,温侍郎已经认出了这个少年,想到上次在龙舟赛上大肆赞扬过他,心中暗叫不好,王家行事果真毒辣!
果然一番自报家门过后,王侍郎便将火力重点集中在两位学子身上,一位是与御史大夫有亲的孟兆云,一位就是季春明!
两人都风姿如松,但又年纪不大,家世不显。孟兆云虽说有亲眷在朝为官, 但家族本身并不显赫,而季春明就更不用说了,父兄官职不值一提。
“好一个英雄少年!”王侍郎嗤笑道,“莫不是温侍郎看两人长得俊俏便起了爱才之心吧!陛下选才可不是梨园挑人!”
这话十分难听,不仅温侍郎变了脸色,就连众学子也是一脸愤慨,只是这里毕竟不是可以随处说话的地方,众人只得忍了,这一番愤怒倒把得见天颜的恐惧消散几分。
“王侍郎这话未免草率,是不是真材实料,还请陛下论断!”温侍郎驳斥一句,将话题重新拉了回来。
宣帝轻轻咳嗽一声,打断这段争论,眼光却一瞥,笑对两位皇亲道,“就请二位皇侄帮我考察一番!”
魏云廷心下一动,朝一直置身事外的安王看去,却看他眼光落在林家郎君身上。
“众位学子不用紧张,今日只是来论论政,大家畅所欲言!” 安王柔和的嗓音在大厅中响起,眼光从众位学子身上扫过,“就请进士科的这位郎君谈谈对流民失地的解决之道吧!”
进士科的策问题讨论的是税收,明经科的才是土地兼并问题,如今安王将两科问题对调,算起来也确是一个验证才学的妙法。
他点的人正是林十二郎。
林十二郎先是一礼,目光与两位郡王微微对视,却仿佛不认识魏云廷一般,眼风从他面上扫过,侃侃而谈,问答有据,虽建议还不成熟却看得出来颇有丘壑。
安王频频点头,倒是王侍郎质疑道,“辉县林家,莫不是与曾经的东宫侍讲林进贤有何关系?”
林十二郎上前一步,“正是叔父。”
王侍郎正要说话,宣帝倒言道,“是个好孩子,没有辜负林仕讲的名声。”他这才想起来当年林仕讲不仅是太子的仕讲,也跟陛下有过半师之谊,再在上面做文章却显得不妥了。
“举贤不避亲,这么好的才干就算是被人说闲话这个推举人我也认了!”安王笑道,毫不在意,竟将林十二郎叫到身边“一会儿可要留下多陪我说两句。”惹得其他举子羡慕不已。
问完林十二郎,安王总算还记起王侍郎在一旁虎视眈眈,他也没有偏颇,果真问了明经科举子税收的问题。
这个问题与季春明并不陌生,在林家书院时林夫子曾与他们讨论过,如今实行的是租庸调税制,就是百姓用粮食、布匹、劳务抵税。
在大周朝前期由于战乱刚息,人丁不旺,建立在均田制上的租庸调制很好的解决了税制问题,但如今承平日久,人口增长,均田制根本没法实施,平民没有地而要纳税,权贵地广而无需缴税,逃民愈多,国家税制就愈发紧缩了。
其实无论是税制还是流民安置,归根到底就是土地兼并问题,只不过税制更缓和,流民安置更锐利。
孟兆云发表了对税制的建议却没有触及土地问题,他侃侃而谈,看的出来胸有点墨,王侍郎不置可否,安王夸赞了两声,正要问道季春明,却是魏云廷抢先提出了问题,“不知这位郎君认为如今土地兼并问题是否严重?”
这道题几乎撕下了面纱,显得尖锐异常,众人都觉得他似乎看这少年不顺眼了,不然怎么会问如此得罪人的问题。
安王甚至轻佻的咬一句耳朵,“这么美貌的小郎君你也狠心?”
魏云廷顾不得细想少年眼中为何没有惊异之色,他只是面色凝重的注视着季春明,在众人微不可查的地方轻轻做了个手势。
季春明不由想到今生初见时,也是这般惊险的情境下,随时都有性命之忧,他也是如现在这般,似乎要将人逼到绝境,却将机会隐藏在了话语中。
“某以为是!在下以为当下需重新丈量土地、统计人口,将田亩分等征税!限制土地买卖!请以世家为表率!”听到这声掷地有声的答案,魏云廷紧握的手却轻轻松开些许,虽然没有任何表情,他的眼睛却明亮起来,他知道,少年明白了他的暗示。
似乎每次都是,纵然没有时间来得及嘱咐一二,两人却总是难得的彼此默契!
少年要想自救,恰恰不能左右摇摆,宣帝虽性情难测,但有一点却是鲜明的,最讨厌首尾两端之人,只要他还按策问题考试时回答,哪怕再尖锐,都可以归为书生意气,而对这种与自己心意相通又没什么背景的士子正是他心中最理想的人才!
看到御座上微微前倾的君王,魏云廷心中暗吐一口浊气,抢在准备驳斥的王侍郎前呵斥道,“你这小儿,倒是敢口出狂言!你不知世家大族之地都是皇家赏赐嘛?”
“既是赏赐,便有造册登记,朝廷历法禁止私自买卖,如此查验多出来的田地是为无主之地,只要将流民安置在这些无主之地上,上可解陛下之忧、下可解流民之困,又无需朝廷再重新拨置土地安置,实在是利国利民之举!草民不才,虽为一书生,愿为百姓求圣上恩典。”
说罢,便一撩衣摆跪了下来,王侍郎不知他如此机变,他若反驳岂不是置历法于不顾?置百姓于不顾?
温侍郎在一旁只差拍手叫好,这番话当然人人知道,但是除了御史能打着鉴戒之议,谁人敢明着提出?除了那些庶族百姓,又有哪些百年大族不是坐拥万亩土地?与开国时期的数量自然千差万别。
然他也知道如今朝中的困局,也明白从先帝时便一直想要推行的改革,如今积蓄两代,宣帝也日益成熟,从他这些年不断提拔小士族之举便可看出,他的决心是愈来愈坚定了!
这项政策,温家的利益当然会受到损害,但是如今不比开国,宣帝的手段是愈来愈强势了,与其到时被逼着执法,不如先一步站在宣帝一边,如此,才能保温家富贵啊!
想通这点,温侍郎上前一步,“小郎君言辞虽激进,但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自家的财物每年年底还要盘查一遍呢,如今的鱼鳞册还是开国以来所计,重新统计说不得还真能描摹点余粮出来!”
“你这比方倒是有趣!只是给户部摊牌了活计,等明儿朱尚书可要找你的麻烦!”宣帝虽是玩笑话,却表明了将土改进行到底的决心。
王家的那点小心思琢磨谁看不出来呢?你要试朕的心思,朕就剖明给你看好了!真以为离了你王家,这朝廷就兜不转了?
“好了,此事一场误会,众位学子都是可造之材,将来为官也要谨记今日答题之勤勉为民之心!”
“谨遵陛下教诲!”
一场祸事在君王的劝勉之意下,消弭于无形。王侍郎狠狠瞪了温侍郎一眼,又最后看了季春明一眼,冷笑一句“小子有前途!”便扬长而去。
季春明自然听出了这句话中的威胁之意,但是从落笔在卷上答题开始,他就猜测到终有这一日。
他毫无根基,季家只会是他的掣肘,而季家攀附的卢家正是与王家一样的世家大族,他要想摆脱命运,只有另辟蹊径。
他怎会不知,他的毫无根基也意味着随时可弃,如今是宣帝有土改归流之心,借他之口说改革之意,此时定然会保他性命,可若将来形势变化、他将可能会是第一个被放弃的棋子。
后悔吗?选的道路如此艰难?还没开始已是杀人无形的刀光剑影,他不知道若是将才没有顺着本意说出这番见解,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是背着骂名受人嘲笑,还是被君王厌恶仕途无望?
视线从端坐的青年脸上移开,这是跟自己任何时候所见都不太一样的青年,没有见到自己时的眉眼温和,也没有对着外人时的浅笑疏离,朝堂上的青年端肃严正,像一把入鞘的剑,含而不露,却又在你稍不注意时,散发出寒冷冰意。两人的视线一触既离,少年没有看到青年眼中极力抑制的关切之意,跟着众人鱼贯而出。
寒风吹来,季春明才感到背后都湿透了。殿外的雨更大了,小内监去找人取伞,众人躲在廊下看着漫天雨势,却有意无意与季春明站开距离。
将才王侍郎的那句话众人可是听个正着,朝堂上刀光剑影的争执早就将得见天颜的喜悦洗刷一空,此时趋利避害的本性让来之前本是众志一心的众人泾渭分明。
季春明没有过多失落,他这一路走来历经险阻,众人的排挤并不能撼动自己决心分毫。
由于被留下多说两句、姗姗来迟的孟兆云看到众人,没有片刻犹豫就站在了季春明身旁,温言笑道,“春雨贵如油,希望今年是个好收成!”
季春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至少,他还收获了一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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