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城门回京的时候, 已是秋雁南飞的季节。
魏云廷去圣上面前述职, 季春明等人也各去衙门报道。
他的九品职官被设在工部, 直属上司也是科举授官, 对他颇为照顾,销完差事, 放他两日假修整。
出了工部衙门, 遇到了闻讯前来的孟兆云。
杏花筵后, 孟兆云也被授了官职,却是在户部当差, 许是叔父的活动, 并没有一同出京, 而是在京里整理历年赋税账册。
“半年不见,七郎愈见稳重啦!”孟兆云拍了拍他的肩, 一番感慨。
出京时还是个稚气少年, 回来时却如挺拔劲松,果真历练催人长。
“家里已经收拾好了, 我在望海楼备了酒席替你接风,一会儿要侍儿去你大哥家唤你。”知道他与家人不亲近却碍于礼数必须探望, 孟兆云安排的十分妥当。
季春明点点头, “多谢孟兄了!”
季老爷、季夫人已经离京,京城居大不易, 季大郎与三郎、四郎租住在一处狭仄的屋子。
当初, 季三郎不是没打过季春明租住小院的主意, 多得托了孟兆云的名义, 才没有成行。
如今季四郎也来了,季春明却想将四哥接出来同住,只是这时机、借口却还得琢磨好。
季三郎看到风度更甚往昔的季春明不由心中嫉恨,“瞧瞧我们的大英雄回来啦!咱们家以后还多耐七弟了!”
他还在等待选官,季春明竟然已经出了半年公差了,虽只是个起步的九品官,但已相差甚远。
不仅如此,受他连累,卢家的门是再未向他们打开过。
“三哥这话可折煞我了,承蒙圣上抬爱,我才有幸去见识一番,哪里称得上英雄呢?”季春明淡笑道,这番谦辞,同以往与季三郎的针锋相对截然不同,却更显得练达。
季三郎一愣,脸色却更不好看。
却是季大郎缓步走了出来,脸上带着笑意,“三郎,你看看你,还跟个孩子一样!七郎出息,可是咱们季家的幸事!”边说边将身后的季四郎拉着,“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季字!”
他的手轻轻放在季四郎肩上,笑容和煦,像是兄弟间的亲昵,季春明却深知这双手想要按住的是两人的命运。
他羽睫微颤,脸上却带着无邪笑意,“大哥惯会讲大道理!”
既然你要演,那就陪你演下去好了,就看谁能笑道最后。
回头将季四郎从季大郎手中拉过来,亲密问道,“四哥,你何时上的京?一路可还安好?”
许是玉荣丸的功效,季四郎的精神比他离开辉县时好上许多。
“来了些日子,大哥说京里风物好,难得咱们四兄弟齐聚京城,日后各奔前程,说不得这样的日子愈发少了。”季四郎状似感慨,却对着季春明眨了眨眼。
季春明会意,各奔前程,的确该各奔前程了。
“七郎啊,你们在济南道推行的税改是谁的主意?不是说只是重新丈量田亩嘛?”季四郎“关切”的问起了公务,“我听说这变革委实得罪人,我看有这开头挣两分功劳也罢了,日后的事情还是不要参与了。”
“这怎么行,阿耶一向训诫我们做事要有始有终嘛!”季春明争辩道,“大哥,你说是不是?”
季大郎也有耳闻,但是这事毕竟只发生在济南道,其他地方并未推行,所受影响有限,他关注更多的是其他方面,倒未曾想过得罪人的事情。此时季四郎一语问出,他猛地看过来,“怎么,莫不是要全国推行?”
“我可说不好,还得圣上裁决。”季春明兴奋地摩拳擦掌,“不过,我看也许可行,毕竟济南道的税银比往年多了四成呢!”
“胡闹!”季大郎此时也顾不得被人交待的事情了,若真被季春明这样做下去,他还没等到收获的那一天,季家的门槛就要被人拆了!
“你四哥说的对,日后的事情你不要参与了!”
“大哥!”季春明岂会不明白他担心的是什么,然而这却是他想要的。
政见不同,忠孝难两全不是最好的疏离借口嘛!只要家里坚决表示反对,那么以后他跟季家慢慢疏远也就不会落人口舌了!
似乎记起来季春明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季大郎又戴起了知心大哥的面具, “才说你稳重,怎么又轻率起来了?若这法子真好,怎么这么多年都没有实施?偏你们出了趟门就顺利实施了!这里面的道理不是那么简单的!”
苦口婆心劝了半日,季春明才只答应会认真考虑,还要再说,却是孟兆云的小厮上门了。
季大郎只得放人离去,看着少年愈显成熟的气度,他微微眯了眯眼。
他对少年的掌控是越来越微弱了,而在此之前,他必须拿回他该得的!
望海楼位于东大街,楼里的厨子会做各地菜肴,一向受人欢迎,便是京中的那些豪门贵阶也常常光临此地。
季春明赶到的时候,正碰到一群人出来。
杏花宴上有过一面之缘的王二郎被人簇拥着与他擦身而过,那些人口里说道,“这下看诚王如何解释!”
季春明一怔,那些人却已相挟远去。
他凝思一想,匆匆上楼,不顾旁人打趣他晚来要他饮酒的取笑,将孟兆云拉到一边,“最近京里可有弹劾诚王的奏折?”
孟兆云的叔父是监察御史,想来他的消息也十分灵通。
“初始是有一些,不过圣上都压下了,后来济南道的税银收上来,圣上还在群臣面前盛赞。最近倒没听到什么消息。”孟兆云也十分留意好友的动向,对济南道的事情十分关注,“怎么,又有什么消息?”
“那些弹劾的奏折多是说的什么?”
“有说他骄侈的、说他枉顾旨意的、说他草菅人命的……”孟兆云一一数来,安慰道,“初始我听了也吓了一跳,叔父却说这是常事,尤其诚王此行做的事情触怒了某些人的利益,这种攻讦手段不会少。只要圣上决心坚定,这些都不会起作用。”
季春明忽然想起了在他提出税改后,蒋郎君的话来,“若是事情可控自然皆大欢喜,可万一事情发展到圣上觉得难以抉择呢?”
王家已经摆明车马反对了,他能说出这些话绝不是无的放矢,沉默片刻,季春明神色肃穆,“最近朝中有何大事?”
孟兆云似乎也咂摸出一丝味来,“若说大事,最近是有件让人头疼的大事——”
宣政殿里的气氛并不好。
魏云廷恭敬的汇报着相关事宜,圣上却眉头紧锁,脸色也并不像他发往济南道的那道夸赞奏折般满是欢欣开怀。
若是往常,他定会细细问些细节,遇到可心处也不会吝于夸赞几句,可是这会儿他说了好一阵了,他却只是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
“此事办得不错,——”圣上看了魏云廷一眼,似乎有什么事情想问,却最终只是说了这么一句。
想到临进殿前引路小太监悄声的禀报,魏云廷的心沉了沉。
他大概知道是什么事,那封告他大肆敛财、公报私仇的奏折想必正躺在圣上的书案上。
只是圣上还在犹豫不定,敌人却不会轻易放过他。
只要一想到若是再让魏云廷这么下去,这把大火很快就要烧到自己身上,很多人就坐不住了。
“这么说,诚王殿下是要治李家的罪了?”王侍郎责问道。
李家,是这次整治的一户大族,为了霸占土地制造冤案,性质及其恶劣,发完告示后,竟然还意图威逼、隐瞒,魏云廷要将其家产充公、就地正法,却发现他家竟然有太祖留下来的一封御赦书!
“他家的御赦书早在先帝时已经使用过一次,家中留下的是伪造!”魏云廷早已探查清楚。
“是否伪造还需朝廷专门派人验看,诚王殿下这么急着判李家的罪,恐怕是公报私仇吧!”
“不知王侍郎有何指教?”面对咄咄逼人的指控,魏云廷却神情如常。
“听闻殿下这次公干收获颇丰!去的时候不过几辆马车,回来的时候十几辆车都拉不下。”王侍郎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张清单来,“济州府杨家黄金百两、高家三尺珊瑚树一棵、王家……”他一项项念出来,一样听起来不多,累计起来,却让人咋舌。
“这些送了厚礼的人家,怎么没听到殿下有所处罚,李家受此责罚,怕是礼物太轻,不合殿下心意的缘故吧!”
不待魏云廷辩解,王侍郎转身朝圣上一跪,“如今西蛮扣边,若是李将军不能守住,则我安西危矣!李将军在前线浴血奋战!有的人呢,却在给他扯后腿!诚王殿下,你在此关头要动李家的人,意欲何为——”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