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看到云霄摇了摇头, 季春明面沉如水。
自那日魏云廷失踪的消息传来后, 季春明便安排云霄每日往靖王府蒋裁文处探听消息, 然而从第一日的“云卫都不是等闲之辈, 殿下一定无事。”到得第三日的“如今还没有半点消息。”,他的心已经愈来愈焦急。
明日就要前往江南东道了, 可就这样出发他实在不能放心。
然而圣意已下, 除非不可抗力延缓, 否则便是有违圣意。
且不说装病能不能瞒过看诊的太医,便是装又能装得几时?何况此时托病, 是否有退拒之嫌?
脑海中闪过种种, 不觉已是黄昏, 等到发觉的时候,已经站在桌前, 提笔写下“辞结书”三字。
他顿了顿, 这封函呈上去可就没有回头路了,他今生的所有努力将会化为泡影——
值得嘛?自己重生的意义不就为了改写命运,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
值得嘛?也许他已经遇难了?为着一个模糊的希望,就毅然赌上所有, 值得嘛?
然而手却像不受控制一样, 无视内心的挣扎纠结,工整的写满纸函。
当最后落下名姓, 心中忽而变得平静, 仿佛内心深处早已知晓天平究竟偏向哪边。
吹干墨迹, 季春明平静的将纸函折起, 淡淡吩咐云霄道,“等明日事情交接完毕,我们就出发去西北。你先打点下行礼。”
云霄下意识的应道“是”,走出几步才反应过来,“七郎!你这是……”虽然平日有些粗心,他却并不无知,少年的这番选择意味着什么,他可是一清二楚!
自相识以来,少年是做了多少努力才走到这一步他可是看在眼里,如今就这样放弃,他当真不悔吗?
“蒋先生已经安排人去了。”虽然很高兴能亲自出发去寻找殿下,但他记得魏云廷对自己的交待,若遇事无法抉择,以少年为重!
“若是七郎不放心的话,我可以——”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季春明打断了他的话,“虽然去了不一定有用,但是不去,我一定会后悔。”
他的眼神是如此坚定,像是穿透暗沉夜空荧荧闪亮的星子。
云霄的心微微震动,他下定决心,毅然点了点头,“我去准备!这次路途遥远,我去买两匹好马备着!”
“出远门我这个书生就不抵用了,一切全耐云霄了!”季春明轻轻一笑,抱了抱拳,似乎他们讨论的只是一次普通的出游,而不是事关他前途的人生大事——
第二日季春明一早就去了工部,打算将手头之事尽快整理完、好做交接。幸得他回京日短,安王府之事后又受到排挤,手中并无多少公务。整理完又歇了一刻钟,才到了上衙的时辰。
最后看了一眼整洁的桌案,他毅然转身超上官所在之厅房走去。
“李郎君!”
“马郎君!”虽然从今日后不再是同僚,季春明依然遵循着日常礼节,温文有礼的点头寒暄道,然而让他奇怪的是,这些人看他的目光都有些奇怪,或是怜悯或是同情或是嘲讽,还有个平日做人较厚道的同僚叫住了他,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拍了拍他的肩,“好好保重,来日方长!”
季春明正觉奇怪,想多问两句,那人却一转身退开了。
而他也终于到了工部侍郎的屋前。
他官位低廉,即使是自辞这样的大事也到不了尚书面前。
工部侍郎陶令,是位县公后代,为人圆滑,两人虽因官职悬殊打交道不多,季春明却知道这是一位颇有手腕之人。
陶侍郎以往看到他,不过两三句寒暄,今日却显得格外可亲,不仅语气温和,还专门让他在下首坐了,要知道往日里他跟随直属上峰前来汇报事务时,常常是站着的。
季春明心中迟疑,他从怀中拿出辞结书的动作不由慢了几分,就在这沉默的空档中,陶侍郎开口了,“季郎君,我知道这事突然,但是未尝不是好事。”
季春明一顿,陶侍郎继续道,“工部也好,太常寺也罢,都是朝廷衙门,都是为圣上、为社稷效力!”
太常寺?他怎么提太常寺?难道自己被调去太常寺?
看他不说话,陶侍郎以为他还在闹情绪,“你的琵琶一向有盛名,此去太常寺也算发挥所长了。再说,你这次去西北采风是跟着鸿胪寺一起,凭你的机敏,日后去其他地方就职也不是不可能。”
去西北采风?季春明万想不到是这种变动,这一切来得太巧,万不可能是巧合!
蒋先生!只可能是蒋先生的手笔!定是云霄昨日告诉了他!这样一来,他就无需辞官,还可以借公差之名做寻人之事。
只是陶侍郎的态度?微微一想,季春明就明白了,他装出一副有些生气的样子,“不知是哪位郎君去了江南东道?”
陶侍郎顿了顿觉得自己这番劝解算是白说了,不由冷了脸色,“这是上面的旨意,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季郎君还是莫要多想的好!”
心中的猜测得到验证,季春明反而松了一口气,看来这就是一场不动声色的交易了,也难为蒋先生动作如此迅速、处置的又如此合理、不引人猜疑。
这趟江南东道之行眼见的是趟好差事,工部本就辛劳又难以立功,很多人可是十分眼红他能得到这趟差事的!如今他被挤下去给别人腾位置,可不是值得同情嘛!
“季某受教了。”季春明没有再追问,装出一副不得不服气的表情。
陶侍郎也不指望像他这个年纪的年轻人胸怀有那么大,面子上过得去不要有他徇私的闲话也就罢了。于是又以上峰、长者的身份劝诫了几句,见他没什么大情绪才将人打发。
回到衙舍,调动的函件已经躺在他桌上。同僚们说着场面话,季春明一一寒暄。他表现淡定,实则是要掩饰内心的激动,而在一些看笑话的人看来从有实职的工部调到掌管杂事的太常寺实属发配,他这番做作实在是强装镇定!
季春明自然无暇与这些人分辨,他快速交接完毕去往太常寺。
然而看到此次同行之人是上次在梨园碰到的庞乐正不由叹一声好巧。
庞乐正看到他脸色并不难看,不由松了口气,戏谑道,“季郎君啊,我就知道咱们有缘,这次还请多多指教!”
“有劳了。”季春明微微一笑,有礼端方。庞乐正叹他的好涵养,却不知道少年心中是真的十分高兴。
一是高兴能很快见到魏云廷,二是高兴仕途不用就此终结,至于旁人觉得的在太常寺相当于发配,没有前途他却并没有很放在心上。
何况此次采风是跟鸿胪寺一同,并不是单纯的为了帝王的乐舞之兴。
只是鸿胪寺此次出行到底意欲何为?
然而庞乐正摇了摇头,“与其说是我们跟鸿胪寺出行,不如说是鸿胪寺跟我们出行。至于具体原因,因他们有秘令,我也不好打听。”
说完他看了看周围,见没什么人,才偷偷靠近小声说道,“不过我猜测是跟如今的西北局势有关。”
季春明若有所思,自从魏云廷去西北劳军的旨意下来后,他也多了解了一下西北局势。
如今朝中在所设安西都护府,在开朝时辖四镇,疆界一度到达葱岭,然而后来西蛮崛起,统一数十部族,向东蚕食,先帝时曾夺去两镇,后虽收回,此后一向并不太平。十年前,西蛮叶护可汗过世,西蛮内乱一分为二,称为东西二部,此次扣边的就是大王子所在的东部。
西蛮人一向骁勇善战,此次遇到荒年,更是打着劫掠过年的念头偷袭了防守最为薄弱的玉和镇,若不是李将军赶去及时,城中四万百姓就要遭殃。
魏云廷此次遇袭位置就在出了玉门关的一片峡谷中。西北的峡谷不像关内、南边,绿树成荫,而是经过风沙侵蚀,形成独特地貌,这种地貌在风沙天气会发出呜呜的哭声,也会掩盖猎食者的声音。至于现场具体发生了什么,无人清楚,只知道是受到了沙漠之狼马贼队伍的劫掠。
季春明记得自己当初问过蒋裁文,什么马贼队伍能打败百人精锐,蒋裁文却说如果在关内定不好说,但是关外地广人稀,马贼队伍到底有多少人却不好说。
“这么多人,难道就没人剿匪吗?”季春明实难相信朝廷会放过这样一支规模庞大的武力匪盗,蒋裁文却忌讳莫深的说了句模拟两可的话,“匪是剿不完的。”
后来因为其他事情,这个话题没有继续深入,如今想来蒋裁文此话含义有二,一是字面意思,除了河西走廊与驻兵重镇,西北并不是物贸风华之地,其地民风彪悍,遇到年景不好,行违法之事或有之,二就可能是当地官府放任之,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留得一些,也是无战事之时的政绩。
想到此,季春明心中担忧更胜,哪怕是匪,也不是无脑之辈,尤其所说的这个规模庞大的沙漠之狼,能如此名声在外又存在多年,做出劫掠朝廷物资这般胆大包天之事,到底是自持武艺高强、朝廷拿之无法呢,还是有其他更让人胆寒的缘由?
无论如何,魏云廷,你一定不能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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