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之时,一里坡上的难民早已被驱逐,小土包后藏着的一抹身影小心翼翼地露出了小小的脑袋。
他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满面脏污,衣服破烂得不像话唯有一双眼睛十分清澈,黑珍珠似的,在月光下泛着皎洁的光芒,明亮得不像人类的眼,然而那一丝不可磨灭的怨毒却让整双眼的神色赫然变得阴冷起来。
少年愤愤不平地看了看难民们恋恋不舍离去的方向,唇角溢出冷笑的意味,锐利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城门处警惕的守卫,仿佛蓄势待发的小兽,只待一记猛击扑到他们的身上,将其撕咬成碎片。
他的左臂上有着与姱女一模一样的凤凰纹,只是在污迹的掩映下不甚真切,令人以为是用红色墨迹画在上面玩的,看起来有些滑稽。
“不让人进?我便偏要进给你们看!”
他的后牙床咬得极紧,转而因想到了什么,神色兀的变得柔和起来,耳根也染上了一层粉红色。
少年沉默了片刻,喃喃道:“只要解决好白骨症一事,她会对我刮目相看的,她再也不会把我当做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
天际之上一道惊雷闪过,守城的两个守卫一个激灵,互相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道:“看这天气不像要下雨的样子啊,平白无故打什么雷?”
“老天爷的脸可不就是说变就变么,它想要打雷,鬼知道为啥……哎不对,兄弟,你闻到有什么奇怪的味道没有,就像是……有东西被烤熟了一样。”回答的那人疑惑道。
另一人蹙了蹙眉,努力地嗅了嗅,道:“没有啊,你鼻子出问题了吧,还是说你肚子饿了?再忍忍吧,还有半个时辰老宋他们就来换班了,到时候咱去孟叔的面馆吃点。”
身量较高的守卫叹了口气,道:“最近闹出这么个病,像瘟疫一样四处扩散,咱们天天在城门口守着,就怕万一连自己也染上了,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这可怎么办?”
另一个换了只手拿着红缨枪,空闲的糙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吉人自有天相。我听城里的先生说,这根本不是病,而是恶鬼的诅咒!咱平日不做亏心事,就算把难民赶出去也是奉知府大人的命令。再说,让他们进去感染全城的百姓,那更是罪过了,你放宽心吧。”
“恶鬼的诅咒……”他打了个哆嗦,不知想起了什么,四下看了许久才压低声音道:“我看也像,保不齐就是那个什么冥王搞的鬼!历朝历代都传言她的可怕,肯定不是空|穴来风,不然这些人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染上这么可怕的病?”
一直站在暗处偷听的桑芷:“……”
关她屁事?冥王是挡箭牌么?什么破事都能往她身上推?
她打了个哈欠。
鬼的呼吸极轻,甚至等于没有,那些守卫自然无法发现她,至于方才蠢蠢欲动的少年,则皮青脸肿、鼻孔流血地被桑芷揪着耳朵,一声不吭,眼中却闪烁着耀眼的精光,仿佛看到了什么一生所向。
这少年被方才桑芷降下的惊雷劈了个外焦里嫩,老远便能闻到他身上的味,散发着一股禽类特有的肉香。
“小伙子,你胆子不小嘛。”桑芷手上的劲使得不小,虽是调侃的语气,脸上却见不得半分笑意,道:“孤说怎么崔判找不到你,原来你是跑到人界造作了,快滚回幽冥司,多大了还不懂事。”
“无伤,我……”少年急吼吼地想要向他解释,桑芷却冷了脸,淡淡地瞥过他的唇。
少年登时哑口无言,许久才讷讷道:“姨母,我混在这群人中间,想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平日里政务繁忙,过于疲惫,我只是想为您分忧……”
桑芷眯了眯眼,不动声色地松开了手,余光扫过四周,确定姱女没有跟来才松了一口气。
姱女不是个喜欢窥探旁人隐私的姑娘,既然桑芷没有喊她一起,她便不会主动跟着。想来她还在京都的客栈中休憩,以便于天亮后有精力思考此病症的解决方法。
她是个活物,不比桑芷已经死了,终究精力有限。
“此事孤自有定夺,你在此反而会多生事端。孤并没有给你涉政的权力,只此一次,不可再犯。”
桑芷毫不留情地指出,淡漠道:“而且,倘若你继续逗留在此处,也许会见到一个……哦不,是两个你绝对不愿见到的人。”
少年的神色微变,长眉竖起,咬牙道:“是姱女……和她那转世的姘头?”
“放肆!”桑芷反手便给了他一巴掌,将少年的唇角活生生地扇出了一道长长的裂口,血液顺着下颚滴落在衣襟上,染成了一朵朵鲜艳的小红梅,“那是你爹娘,怎么说话的?”
这孩子便是姱女当年的孽种。
姱女与凡人相恋,甚至为了救濒死的丈夫而不惜盗取神界至宝,有违神界天规。
天帝不忍一条好苗子葬送在情劫之上,便暗中杀了那本可救活的男人,将姱女和被盗的至宝都押解回了神界,并对外宣称她只是被骗了。
天帝算是保住了姱女的小命,却让她记恨自己到现在。
“当年姱女去盗取秘宝之际,天帝派人杀了你爹,若不是孤将你暗中藏起,你也在劫难逃。”
桑芷的声色染上了薄怒,道:“她像疯了一样找你,一直以为你已经死了,此等执着足以令孤感动,忍耐这数千年来对你的厌烦!孤含辛茹苦将你教养成人,你便在孤面前,如此辱骂你的父母?”
少年不屑地看了一眼城门的方向,道:“你也不过是为了报复她。”
桑芷面色渐寒,周遭的威压愈发沉重,就连本是干燥的空气也变得湿润起来,昭示着即将迎来的一场雷电暴风雨。
“姨母,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你们当年分歧很大,你无论如何都不赞同她为了一个人类而与整个神界对抗。她捅了你一剑、你砍了她一刀,本便是互相怨恨的。”少年冷笑道。
“你将我藏在幽冥司,不正是为了不让姱女发现我还活着么?你一直还在恨她,所以要看她经受丧夫、失子,以及将自己变得六亲不认、满心只为了复仇的痛苦。”
少年说完这番话后立即感到了后悔。
他……他怎么可以这样冲撞桑芷?自己分明是喜欢她的啊,为何要说这些伤人心的话来故意刺激她呢?
只是为了要留在她身边,不去讨厌的母亲身边,便要如此讽刺将自己视如己出的她么?这未免……太自私了。
“孤将你留在身边,以最理智的状态教育你、不让被仇恨迷失了神智的姱女将你教成杀人狂魔……在你看来便是阴谋对么?”桑芷勾了勾唇角,道:“果然……孤就是讨厌智力低下、且脑子有问题的小孩,日后哪怕与人关系再好、都不乱收养了。”
少年怔住了,面前少女的灵偃刀已然在握,蓄势待发,大有要杀了他的架势。
他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你要杀我?”
桑芷无所谓地挑了挑眉,轻笑道:“此等心术不正的败类,留在世上也是浪费粮食,你枉为姱女之后,枉为神鸟凤凰,杀了你以绝后患之忧。”
灵偃举起之际,刀身发出洪鸣,耀眼的红光照亮了桑芷杀气腾腾的面庞,她面上的阴郁之色在看到灵偃的变化时一扫而空,化为难以抑制的喜色。
灵偃有异样,证明临渊在附近,他来了。
桑芷一瞬间便忘记了所有的不快,将愤怒与杀意和满肚子无处可吐的委屈都转移到了临渊身上。
她将少年狠狠地打了一顿后收入了乾坤袖中。姑且晾他几日,让那颗热血上头的脑袋冷静下来再行商榷。随后她便于掌心处凝聚起了一团法力,蓄势待发。
必须一击必胜,否则那小王八蛋又要跑了!
临渊的身影在乌云尽散后出现在城门前。
这里是灵偃气息残存最浓的一处地方,难民们被驱逐后自行分散,要淡上许多,他便停留在此凝神查看。
凡魔祖驾临之处,可由他自己喜好控制一切人的举动,桑芷肉眼可见整个京都的人都停止了动作,想必是被他控制住了心神,外人看来才像连时间都静止了一样。
风静、云亦不动,若不是有灵偃傍身的缘故,恐怕桑芷也会被他定格在时空间隙中。
“阿修罗境,魔族至高无上的控制技,以前那厮天天跟我炫耀,没见他拿出过真本事来。”桑芷心道:“眼下看起来……的确有些可怕。”
许是临渊担心给年幼的桑芷留下心理阴影,便没敢使过。
举手之间便能轻易控制天下苍生的力量,就这么直直地站在你面前,正常人都会心生畏惧,怕他是否会在一瞬间凶性大发,须臾便将一切斩于刀下。
没有人爱他、更没有人愿意相信他,谁会将“魔祖不喜交战混乱只爱采菊东篱”的事当真呢?众人只会认为他是危险的,是应当被排挤、被毁灭的。
谁拥有此等可怕的力量,便注定要终生受尽猜忌。
对于旁人而言,这想法无可厚非,却对临渊残忍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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