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四,王子腾入京。
他本是奉旨巡边,由东到西,从北往南,如今方绕了半圈儿,从西边回来,入萧关,先到长安觐见天子,而后出剑门关,继续往西往南。
二十三日夜到了城外驿站,收拾好了,第二日入城,先进宫求见天子。
今日无朝会,三省上正被天子‘卖官鬻爵’、‘令天下人识字’的旨意,砸的一团乱,宰相们想劝谏,天子表示,言此事者,一律不见。
想见天子?
等下月初一大朝吧。
天子不仅不肯见,他还把满朝文武所有的劝谏奏折都扔到了三省上,让他们处理。
怎么处理?!
卖官鬻爵先不论。
取消免税的事儿,还有要‘令天下人读书识字’的事,还有动摇科举的事,都是天大的事儿!
万万使不得!
换个人敢起这个心思,他们必然要咬死了此人谋|反,然而告他参他整他,折腾到他万劫不复为止。
问题是,现在想‘造|反’的是天子……
天子也不行!
这种时候,务必要万众一心。
然后这万众一心吧……别人都还好说,心挺齐的。
就是有些累世豪门,态度有些暧昧。
寒门进身之阶,其实也是限制豪门垄|断之法……
还有就是兵部,态度也有些暧昧。
本朝开始时,是武勋者多掌兵部,后来慢慢的,科举出身的文官调入兵部,本朝安定了不少年,少了战事,武勋渐渐没了,文官们,渐渐的,越来越多,就能压他们一头。
可惜没压实。
天子大幅删减礼仪用度筹集军费。
兵部那些负责运筹帷幄之中的文官们,就算是为了长久的利益很不想买账,但是也不敢态度过于死硬,把下边那些负责去千里之外赴汤蹈火的,一口气全得罪死了。
十六卫的态度就……就是天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本来也没这么统一。
总有些想天子和群臣两边都不得罪的。
然后天子痛快的将他们全部革职了。
十六卫的上将军,除了封赠,本来就一个实职都没有授出去。
大将军,本来有一半实职的。
现在除了右威卫大将军程凛自请致仕,剩下几个全部被革职。
还有几个将军也被革职。
天子升右千牛卫中郎将陶梧,为左千牛卫大将军,负责整|改十六卫。
然后十六卫的态度就彻底统一了。
总之就是,天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如此,十六卫,尤其陶梧,就这么彻底的犯了众怒。
自此之后,左千牛卫大将军陶梧,挟持天子,以令天下的传言,就再也没有断过。
跟以前那个右千牛卫中郎将陶梧,魅惑天子,祸乱宫闱的传言一起,源远流长。
王子腾入宫候旨的时候,中书省、门下省、弘文馆、弘史馆这几家在宣政殿侧办公的官员们,挨个凑过来跟他闲聊。
各个先是问候他一路劳苦,三句之后就是痛心疾首的仿佛天子已经落入了狐狸精的怀抱,如今已然五迷三道儿,眼看就要祸害的国将不国!
王子腾以为他们在说周婕妤。
心里想着,吴太妃丧期已过,天子能忍到现在已经不容易了。
迟早封后的事,至于如此闹腾么?
然后马上就发现并不是。
倾倒了天子的周明媚并没有荣获‘狐狸精’这一旨在指责其魅惑天子、祸国乱政的光|荣|称|号。
这一称号,现在,以及可预见的未来,甚至将来的史册之中。
都属于陶梧。
而且是九条尾巴的狐狸精!
不知道周婕妤听到这个传言作何感想……
王子腾听着宰相们一致让他务必趁着得见天子的机会,劝谏天子回头是岸,一时间??逵猩瘢??宰佣际且芟氤隼吹模?盘趺?兹椎暮?晡舶汀
你们这些负责劝谏的位至宰相的家伙,众口一词的,群情激愤的,让别人送死挡刀,合适吗?
王子腾老江湖了,倒是没把表情带出来。
然而众宰相也是人老成精的,有的甚至落下泪来,不得不直言道,天子不见我们啊!
那你们可以集体跪到宣政殿外冒死直谏啊。
王子腾腹诽道。
大家都是千年的道行,谁不知道谁啊?
他曾在左领军卫上当过将军的,陶梧自十七岁中武举第一,就被选入右千牛卫,侍卫天子,天子也不知道是稀罕他还是有意为难他,十年侍卫天子,全年无休。
辛苦到这个地步,他们咋说的,说人家魅惑天子,相貌太好,疑似佞……
缺德不缺德?!
据他看,如今这样,倒还能说是魅惑了天子。
毕竟十六卫就他一个大将军。
二十七岁。
正三品。
本朝的实职,到宰相,也才正三品。
而且他还总揽十六卫整|顿|事|宜。
不是一个个猥琐的闲言碎语,说人家狐狸精,说什么别人勇冠三军,他宠冠三军么。
看,多半是言灵了吧。
如愿了,爽不?
现在不仅是了,而且是九条尾巴那种。
王子腾面带微笑的听着众人给他出主意,让他如何如何死谏,如何如何当出头鸟。
十六卫的大将军们都是个什么下场,他已然知道了。
他一个武将。
让他去进谏。
是病急乱投医?
还是死了他不心疼?
想弄个‘武将也反对如此改制’的噱头。
让他出命?
天子这么一弄,文武之间,怕是要……
“什么文臣武将之别?!以后么,能治理一方者,方能为相,能经历六部者,方能为相,能出|将,方能入|相。”天子轻飘飘的表达了以后选宰相的标准。
被两省宰相给架在火上的王子腾,得到了天子直白的庇护,顺便知道自己为相无望了。
“既然回来了,就不着急出京,将一路所见所闻,详详细细的说给朕听,我|朝四周,终归是北边最难缠。”天子道。
“臣回去立刻整理上奏。”王子腾忙道。
“去吧,一路劳苦,朕不多留你了。”天子示意他退下,又向戴权道,“将进献之物,都送去给太后。”
王子腾当日回家休息,第二日一早,就打发人到了贾府,给贾母送了些路上买的土产,又说他要见见外甥、外甥女们。
薛蟠吓死了,干脆装病。
宝玉病恹恹的,也不想去。
黛玉也有些不好。
贾母就让凤姐带着宝钗和探春过去了。
王子腾的女儿熙鸾将要出嫁,本来王子腾未必能在家,如今倒是巧了,天子留他在长安些时日,可以看着女儿出嫁后,再出京。
凤姐以为带着宝钗探春来,是要跟妹妹熙鸾作伴的,到了之后才知道不是。
王子腾见过她们之后,将宝钗和探春留在了书房,说是有话嘱咐。
觐见天子时,天子的一句‘天下人都识几个字罢了就跳成这样,不急,明儿朕让天下女子一起识字,开女试选女官,有他们跳的时候。’,让王子腾动了心思。
本来没这么急。
只不过到家之后,听家里人说起,二十六宫中贵妃要见祖母和薛林二表妹和家中两个妹妹。
所以不得不趁着她们入宫前,嘱咐几句。
此刻除了天子身边人,以及王子腾,恐怕还没人知道天子的这个惊世骇俗的打算呢。
宫中的元春,应该也还不知道。
嘱咐了她们,也让她们给宫中的贵妃带个话。
时局突变。
尤其要早作打算。
探春将听来的选公主侍读之事说了。
王子腾听罢一笑,点了点头,“这倒无所谓,选就选,若是贵妃有意,那就试试。”
一边备战,一边准备议和和亲,这也是常有的事。
虽然他觉得不值当的将外甥女送去万里之外,如果是选中探春的话,到底是贾家的女儿,他也不干涉太多。
只不过若是贵妃知道天子‘开女试’的打算,还会不会坚持,就不好说了。
天子尚未明示,他也不能提前说透。
“昨日入宫,听得天子近来颇有推崇文姬、班昭的意思,想必不管选什么,选宗室女为公主也好,选公主侍读也好,都是要德才二字的,又有贵妃在太后面前举荐,你们姊妹,中选的机会很高。”
“大舅舅可知道是要选哪个宗室王爷的女儿为公主?依着新公主脾性,若能提前准备一二,自然是更好。”看王子腾误认为元春是要举荐探春,宝钗出声暗示道。
若是元春有意于探春,自己的亲妹妹,就不会这么大场面的拉上颦儿作陪了。
“多半是太后选人,我也不知道。”王子腾颇为意外的看向宝钗。
元春要举荐的是宝钗?
这就……
王子腾扶额思索,转来转去想着天子对安南,对北狄,对吐谷浑,对吐蕃各方的意图,左右思量,理了半晌思路,出声道,“这个别担心,若和亲,就是大事,不会选错人。”
公主和公主侍读,一定会选。
选出来是不是会和亲安南,那可就不一定了。
目前看,大概是摆姿势骗安南过来议和迎亲而已。
真随公主嫁去安南的概率不高。
只要西宁王爷能康复,又得天子全力支持,安南存在不了太久。
太久未见天子,这次回来一见,王子腾觉得,天子变得让人安心,也让人更担心了。
安心的是,天子大概不会再难为西宁王爷,也不会收拾不了一个撮尔小国。
更担心的是,天子对北狄,恐怕要的就不是吃亏求稳了。
如今的北狄大阏氏,是天子的姑祖母,永安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年近七十了。
哪天要是有个万一,天子会不会再次和亲北狄?
还是干脆翻脸然后……
到时候会不会让公主去北狄更北的蛮族那里和亲,拉拢他们一起对付北狄?
昨日因那帮文臣被天子折腾的一团乱的样子,而有了几分出气看热闹心思的王子腾,此刻也开始忍不住头疼了。
天子不信任西宁郡王,轻重不分,纵容群臣给前线的将士添乱扯后腿,连个安南都搞不定的时候,让他这个同样统过兵的,真是觉得又膈应又憋屈。
天子轻重分的特别清楚,眼看着安南都不够一盘菜的时候,日子就……不能安安稳稳太太平平的混了啊。
所以难怪过惯了无功无过的混吃等死的好日子的大家,不敢去骂天子,憋足了劲儿去骂陶梧了。
庸庸碌碌、尸位素餐、长长久久的好日子。
没了。
“安南之事,计划赶不上变化,不急,事缓则圆,谁知道又有何变化呢?”王子腾慈爱的看向两个外甥女,示意她们将这句话带给元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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