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我口令,一——二——三——摔!”
宝钗正四平八稳、抑扬顿挫的指挥女侍卫演练。
十月十六,兴庆宫,太后设秋宴,招待长安五品以上人家未婚女眷。
宝钗从上月末起,就在兴庆宫,配合调度安排。
今日十五,他们开始走最后一遍流程。
核准一遍。
查漏补缺。
从停车、下车开始。
演示处理各种意外状况。
女侍卫一挑车帘子,腿一迈,环佩叮当、鬓发高耸、衣裙繁复的就往下摔。
然后被冲上来的女侍卫一把托住,托抱下车,往一边的担架上放好,担架火速抬走,车赶紧过去,下一辆。
又一个女侍卫,一挑车帘子,腿一迈,跌跌撞撞一路拖着长裙下车,走了三步,一个不稳,扑。
然后被旁边侍立的女侍卫一把扶住,站了一会儿,被搀扶着往担架上一坐,担架火速抬走。
下一辆已经过来了,又下来一个,再往前多走几步,一个激动,直接往后仰,倒。
然后——
一路到行礼,问答,赐宴,更衣,行礼辞别,出宫。
一趟下来,别说负责演示和处理的女侍卫,负责人手不够之后过来补充的宫女太监,也累得够呛。
宝钗平复了片刻,走到姜赋远面前,很平静的表示,其实应该找个真的来练一下,然后指了指自己鼻子,说,“女侍卫们到底敏捷太多了,可能她们试不全,我去扮上,走一趟,将军千万叮嘱女侍卫们手稳点儿。”
然后姜赋远就站在宝钗的位置,看着宝钗一路繁重的头饰衣裙,从头跌跌撞撞的走到尾,不,摔到尾。
“辛苦了。”姜赋远看着换过衣服,一身利索,坐在那里缓气儿的宝钗,郑重道。
“不要紧,我没摔着,那应该就没什么了。”宝钗道。
把人家高门中娇生惯养的,别说陌生人,就是亲生父亲都没大见过的,甚至十几年养在秀楼里没下来过的闺女给弄出来,经历这种场面,不谨慎周全怎么行。
就算人多场面大,难免出意外,也得奔着绝不出意外去布置准备。
凡事不能以己度人,必须预备最艰难复杂的状况。
许多连二门都没出过的闺秀,一下子,到了皇宫里。
一抬眼,到处是佩刀的侍卫。
就算家里也怕失了礼获罪,都要教导准备。
他们这些负责的,也要求一个尽量周全。
宝钗被太后指派过来,倒省了姜赋远去跟内司那些女官沟通配合的许多麻烦事儿。
宝钗周全细致,行动有礼,会说服人。
那些配合的女官宫女太监们,也都听得进去。
开始有气,想着为何不是禁卫配合她们,偏要她们配合禁卫的,也被宝钗给有礼有节的说服了。
若没她在,姜赋远这个横竖怎么比都最有耐性的,顶多也就是解释一遍什么是安全第一。
指望等那有气的耍一耍脾气,然后再让姜赋远想着怎么让她们服气?
拖出去处置几个,剩下的,自然就老实了。
讲清楚道理就足够了,就因为不痛快,还心里不服?
那就爱服不服。
他们一贯令行禁止惯了的。
“我得回大明宫,侍读回去跟太后复命?”姜赋远出去又溜达一圈儿,查看一遍,回来看她缓过来了,方道。
“不了,有宫中的女官回去,我等着明日开宴,我有几个亲戚家的姊妹会来,正好得见一面。”
宝钗道。
探春、惜春、湘云,明日都会来。
巧姐则等着人上门去核对。
她太小了,也不能考试,无所谓过来不过来的。
“那场面太大,万一有个闪失就不好了,反正她本就不怕见外人,无所谓哪里见。”
凤姐听着邢夫人‘不能入宫,颇为遗憾’的说辞,笑着分辩道。
何苦来?
不挑事儿会死是吗?
“听说兴庆宫建的极美,不能见见,如何不可惜?”邢夫人故意道。
“等巧姐儿有朝一日中个女状元,入得琼林宴,再见识也不迟。”贾母笑道,“倒是她们姐妹,这衣服我看着鲜亮的,倒很好。”
探春惜春,仍旧穿的一模一样,这一回是圆领红袍,头上金冠束发,脚下踩着小靴子,轻灵俏皮的很。
黛玉明日不去,此刻正自在闲适。
袭人到潇湘馆时,她正站在廊下看丫头们剥莲蓬。
“嫂子找我有事儿?”黛玉抬头,笑问道。
“姑娘又打趣我。姑娘这里,这是又栽竹子?”袭人看向竹林里忙碌的婆子们。
“并没有,是我让挖些能吃的笋送人。”黛玉解释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京兆尹蒋大人每回让人带信传话,都不空手,我总不好每次都只管收。”
“这些莲蓬也是剥了莲子送人?”小丫头随手递给她一个莲蓬,袭人拿在手里看了看,笑问。
“怎会?家里池子的莲蓬早收了,这是人家送的。”黛玉摇头。“宋王家的县主,自家水里养的,给蒋大人送了好些,人家给我一点儿,所以,我才想着挖点儿笋回个礼。”
袭人想了想。
宋王家的县主。
嫁给了京兆尹蒋?P朔的大儿子。
“昨儿我听说家里的水塘过几日要清理,到时候挖了藕,林姑娘挑一点儿送人?”袭人道。
“很不必,如今可是送什么别送藕。”黛玉赶紧摆手,示意千外别给她留这个,“曲江上,还有禁苑里沧池、明镜湖,还有里边儿一些小湖泊、水塘子都挖藕呢,如今长安卖的最便宜的怕就是莲藕了。”
“往年秋天可没听过这么大动静儿。”袭人笑道。
“往年也收,但是不似今年这般,今年彻底放水收一遍,整理一遍,且水浅水深的,各种合适的都按照季节种上,莲藕、菰米、稻子、鸡头米、菱角、荸荠什么的,且养鱼养虾的,陛下一天到晚盘算山上、水里、田里、地里的出产,就怕饿死人。凡是能出产的地方儿,就没他不惦记的。”
“幸亏月亮离得远,不然非给莲菜种到月亮上去不可。”
黛玉不知道,天子没穿之前的那个时代,月亮上已经种莲藕,哦不,种荷花了。
“莲藕不成,那不是还有那几株海棠?往年吃着味道还成。”袭人又想了想,方道。
“我倒忘了,还有海棠,还没下果子?”黛玉道。
“我刚看到还没。”袭人道。
“紫鹃,你拿块银子过去,就说我都要了,让她们只摘熟的好的赶紧摘了送去梨香院,剩下的每日摘了,也送梨香院去。”黛玉忙道,生怕别人跟她抢了。
“弄这么些?姑娘这是要送谁?”袭人往里走,看了看竹林边儿已经有剥掉泥收拾整齐的半筐笋,已搁在那里,好奇道。
“给蒋大人送一点儿,剩下的让人送到金吾卫上冯紫英那儿,让他看着分去。”黛玉道,“他上午过来说,傍晚趁空儿给送些鱼虾莲藕什么的,这笋子海棠的,正好给他拿回去分。”
“给谁分啊?”袭人装作随口一问。
“随便啊,他们禁卫上分东西,宝姐姐恰巧在呢,就分我们两份。我们回个礼,他们爱怎么分怎么分去,反正就这么一点儿,比划比划,装个面子,不失礼就成,那么实在干什么?”黛玉无所谓道。
袭人了然点头,没再说什么。
“嫂子找我什么事儿来着?”黛玉逗着鸟儿,才有想起来问道。
“姑娘又闹我,”袭人不好意思的一笑,道,“只是过来看看姑娘,我脱不开身,多日不见了。”
“我知道你脱不开身,”黛玉理解的点点头,笑道,“所以找我必定有事儿,说吧,我能点头的,自不为难你。”
“因我们二爷给云姑娘送了两回东西,云姑娘就让去的婆子给带回来好些针线,说她实在有些熬不住了。”
“我这里最近忙的也厉害,不怎么得空儿做。”
“因三姑娘四姑娘那里,为筹备两个姑娘去见太后的衣服,也是做了一套又一套的。”
“故此,故此,我就想着,来林姑娘这儿看看,你们雪雁能不能给搭把手儿。”
袭人吞吞吐吐的说完。
“云儿如今——这么艰难吗?”
黛玉恍然。
“家里娶媳妇的东西,能自己做就自己做了,后来又赶上户部征衣甲,又她自己的进宫穿的,又——”袭人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无奈道,“平日里自用的,都自己做了,就不轻松了,多出这些,她有些熬不住了。”
“她怎么这么糊涂,就自己熬着?你也是,怎么到现在才说呢?”
黛玉急道。
“也是侯门呢,若她自己的事儿,还好说,这一开口就带出她叔叔全家的,不被逼急了,怎么好说出口?”袭人也无奈,“我也只有帮着做些,又帮瞒着的。”
“我的衣服,也要预备,雪雁没空儿的,不过我既然能在家找人纺织什么的,也能多找几个会刺绣裁剪的,这不算事儿,就说我的罢了,你晚上拿过来,让紫鹃看看,咱们听她分派吧。”
黛玉道。
“那多谢林姑娘,我晚上过来。”
袭人赶紧道谢。
袭人这里走了,紫鹃没多大会儿,就回来了。
看黛玉没在院子里,就进了屋去找。
黛玉正缩在暖阁里,不知道想什么。
黛玉冲她笑了笑,说了袭人的话。
听黛玉一说,紫鹃轻笑道,“姑娘说,云姑娘拿来的,得多少活儿?几个人做?”
“估计不多,一个人就够了,不过我这里要是方便替她做了,以后大概还有。”
黛玉也笑了。
“真是为这事儿?”
紫鹃不大信。
“你管她真是为什么呢?她怎么说,咱们就实心实意的怎么理解就是了。”
“云儿若是真的艰难了,她就算拿八个人的活儿过来,咱们也做得来,帮一把就是了,怕什么?”
黛玉无所谓道。
“姑娘说的对,反正当初找纺织娘的时候,本就登记了册子,让那些有手艺的婆子们,都试过样子,她们平日里也难寻多少活计去,云姑娘真有八个人的活儿要做,拿了来,咱们找人替她做了,咱们给钱就是。”
紫鹃点点头。
“若真的多,给二姐姐送点儿去,她家里制衣甲的差事,也该完了,回头包十两银子,求她和绣橘去。”
黛玉思量道。
“三妹妹、四妹妹都没心思做针线,我看云儿也该少做些,好有空儿养养精神,哪怕不复习,也看看书,练练字,缓一缓,她也要考试的,这些针线之类的,让亲戚姐妹们分担一下,多大点事儿,是不是?”
“姑娘的意思是?”
紫鹃迟疑道。
“若真有那么多,正好掺和进去两块好料子给二姐姐吧,让她给自己添两件衣裳。”
“上回去的婆子不是说,一个月五两银子月钱,连两个丫头的一起,六两多,都给那些刁奴打赏了,不剩什么。”
“她嫁妆里就没几块好料子,若说拿银子买去,她那些银子禁得住花?”
“从二嫂子起,我们姐妹们都省一省,匀一匀,贴补一二,就先这么过着吧。”
黛玉说着,心里难受起来。
迎春省事,可也不能穿太旧的,或者料子太差的。
让人天天看在眼里,又该算计欺负她了。
虽说如今好了许多,那这个架子,就更该撑住了。
“我出宫时,宝姐姐就嘱咐了莺儿,让她隔十天半月的,找话头儿跟姨妈说,派个婆子去看看二姐姐,日常吃食,衣裳料子,随便送些,一定要走动着,让他孙家,知道我们惦记着呢,都收敛些,别太欺负人了。”
“等——等人口都清查过,等那些歹毒的,关起门来伤妻虐女的,都收拾处置过,就好了。”
“慢慢的拖着,等孙家怕了天威,再不敢动二姐姐性命了,二姐姐就好了。”
黛玉暗暗的给自己鼓了鼓劲儿。
坚持住,坚持下去,一切都会好的!
“姑娘别哭啊。”
紫鹃看她说着说着,又哭了,赶紧劝道。
“我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坚持下去了。”
“咱们往梨香院去吧,我估摸着,冯将军遣人来送东西,怕是快到了。”
紫鹃也不劝她,只是说了别的话让她分心。
“对,东西快到了,咱们收拾了笋和海棠,也好给他带回去。”
黛玉抹了泪,站起身来,
“袭人是不是还说什么了?”
紫鹃递了个湿帕子给黛玉擦脸。
因她惯会哭的,故而也不大上妆,此刻倒好收拾。
“能问什么?不过是跟他主子一起猜疑,让她猜去。”
黛玉不在意道。
“她有病吧,猜个P!跟她有什么关系?!跟她主子又有什么关系?!”
紫鹃不忿道。
“生什么气呢,可不许生气,我不是为他哭的,我只是想到二姐姐那里,每日里活得艰难,我心里不自在罢了。”
“别翻脸哈,我还指着那边儿找个乐子呢。”
黛玉说着,又笑了。
“昨儿我从舅妈那儿听了个信儿,齐国公府看上宝玉了,我估摸着这两天就得闹出来。”
“真的?”
紫鹃也来了兴趣。
她倒要看看,宝玉是怎么答应呢?还是怎么拒绝呢?
他那满屋子丫头,可得好好儿打听打听‘主母’了吧。
这热闹真是不看白不看。
紫鹃也恶趣味上来了。
“我是不是可坏了?我现在看着宝玉,我就一点所谓都没有的,就只想看热闹。”
黛玉擦了脸,扶着紫鹃往外走。
“有热闹谁不看?”
紫鹃笑道。
自家姑娘,真是傻乎乎的。
人家连你的性命都不顾,转脸还‘捉奸’起来了,你心宽到这份儿上,真是——大概迟早能气死他们。
恩,这么想就痛快多了。
主仆两个说着闲话,慢悠悠走到梨香院,看着婆子们轻手轻脚的收拾出两篓笋、两篮子海棠果来。
那边儿一个校尉过来了。
两人彼此见过礼,这校尉姓陈。
“怎么这么多?”
黛玉一看他身后抬进来的东西,忙道。
鸡头、菱角、菰米、莲蓬、莲藕,各两份,都不少。
另有四篓鱼,四篓虾,四篓螃蟹。
“一份是编修你的,一份是薛侍读的,薛侍读让编修给她找人送家去,就说是你转送的。”
陈校尉解释道。
“额,宝姐姐怎么不让人直接顺手送过去,也好顺便给姨妈带个信?”
黛玉不解道。
“薛侍读说,她是迟早要走的人了,进了宫,就当是了断,不欲再让母亲有别的想法,觉得她跟你一样,能长久的跟家中来往。错觉久了,到时候更难受。”
陈校尉扯了扯嘴角,解释道。
“好,我给她送家去。”
黛玉点了点头,将翻涌上来的难过,往下压了压,笑着换了个闲聊的话题,“你们也分了这么些?都分完了?”
“我们更多些,没分完,搁不住的那些,也不能分太多,剩下的都拿去东西两市卖去了,东西好,价钱也好,编修家里人口多的话,可以买点儿去。”
陈校尉很会过日子的建议道。
“我还以为只莲菜多的拿去卖呢。”黛玉一笑,示意紫鹃道,“看着人抬下去,跟凤姐姐说一声,一半给姨妈送去,剩下的,看两处厨房怎么分,给东府里珍大哥哥送多少,听她分派,我只管吃。”
“怎会,陛下——连荷叶草根儿,只要有人买,都卖。”
陈校尉想到那位极会过日子的天子,也笑了。
“我平日只知拿,也从没回个什么,今日正巧家里园子收了笋和果子,校尉大人别嫌少。”
黛玉示意他看那些笋和海棠果。
“不少,不少。”
陈校尉笑道。
“这笋搁食堂去,让他们烧肉,这果子,估计拿回去就没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说到延平门外分房子的事儿,陈校尉正六品下,他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这个品级就该去排队。
只是发愁排不到。
“十六卫总会有个数目给留出来,你还排不上?”黛玉端着茶,忍不住歪头好奇道。
再说住那么远真的好么?
“平日都宿在军|中,难得回家一趟,连着能歇几天,反而不需要太近。”
陈校尉看懂了她的未竟之语,解释道。
在这样的美人面前平静不失礼的说话,也是一种历练了。
“再说,我们居将军说了,不要白不要。”
“头一批,若谦让了,以后人家以为我们十六卫就不需要那么多,再想要,人家会觉得我们抢了别人的。”
黛玉想了想,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你们居将军说得对。
不要白不要。
女官们这次不争,往后各部同僚们,人家就以为你不需要。
等你需要时,嘛,那就是抢别人嘴里的肉了。
那仇那怨,可就大了去了。
索性头一次就定下规矩。
要。
哪怕只能分到一套,也得要。
得让那个分账的单子上,有她们女官这一项。
“这个是往户部去报名?还是往工部?我一直没弄懂我该去哪儿报名,故此一直没去排队去。”
黛玉颇为难的问道。
“都一样,往工部,各自报名。”
陈校尉道。
然后各部自己内部也有数儿,然后各部撸袖子,开掐。
“懂了,我明儿,不,我过两天就去。”黛玉想到明日十六,全城人除非许可,都要在家里待着,“三省六部、长安本地两县、你们十六卫各处都算上——这分法儿,是怎么个说头?”
这不得打起来?
“不知道按什么分,不过我们居将军说了,要是能论打架排序就好了,摆个擂台,那六百套就都是我们十六卫的了。”陈校尉忍不住畅想道。
“……哦。”黛玉点了点头。
那大概只好打嘴架了,别的是打不起来了。
否则让禹诏复往那儿一站,一夫当关啊!
他一个人能把三省六部都爆锤到吐血。
这边送了送陈校尉,黛玉开始转着心思琢磨分房子。
其实她也是多日在禁苑,难得回家,一休就是连休几天呢。
所以,这房子,得争啊。
“是吧紫鹃,这房子,咱们怎么也得弄一套。”
黛玉道。
“我觉得居将军肯定挺怨念,他四品了,没他事儿了。”
紫鹃笑道。
“……我觉得也是。”
黛玉也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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