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老头临走了,顺便提了一下,村东的李瘸子情况,怕是不大好了。不过两三天的功夫,那伤太重了。大冷天也不知熬不熬的过去。
这话一出,主堂屋里安静了。刚说要心平气和的莫老太,又不爽利了。这李瘸子一家,差点连累他们一家子蹲大狱。也因着这样,村里人倒是没人敢和他们提李瘸子的事。
不过丰老头头疼脑热的小病看多了,一颗心也就软了。总想着乡里乡亲的,能帮衬就帮衬,大家都是不容易的。他能做的,也只是知会一声。具体怎么做,还是要看莫家人自己的。
莫老太倒是神色冷冷的,不想管。这差点害了他们,现在还想要他们掏银子拎东西去看望,谁白瞎那心。但是莫铁根皱了皱眉,想得更深一些。到底同住一个村,撕破脸不好。
也便劝着莫老太,正好和丰老头一同去李瘸子那看看。拎了屋檐下一条风干肉,打着灯笼,出了院子。
夜深风寒,莲姐儿端着热水送去东屋时,正好瞧见了陈氏拈着一颗蜜饯果子喂给莫虎子。
炭盆燃得足足的。时不时猩红亮点,整个屋子暖和得非常。橘黄色的油灯,给陈氏笼了一层柔和的光,许也是因为她身上的母性,分外柔软慈爱。莫虎子则向着陈氏撒娇,歪倒依着陈氏。
如此一副母慈子爱的景象,让莲姐儿不禁眸光闪闪,又迅速敛去。只温顺按照往常那般开口道:“嫂子,热水。”
陈氏一见着莲姐儿,莲姐儿那细微的情绪变化,她愣是靠着女人的只觉感受到了。当即也是不受控制悄悄看向了桌角那一包果脯蜜饯。黄色油纸,正是今天莫铁根去镇上买白面时,给她带的。陈氏知道,这蜜饯果子,是她男人买回来讨她欢心的。但这买蜜饯果子的钱,虽说是从莫老太那拿的,但说到底那是莲姐儿没日没夜纳鞋换来的钱。
当即心里有些讪讪,陈氏有些心虚和不好意思,想要起身接过热水,“莲姐儿来了,辛苦你了。今天倒是让你看笑话了。”陈氏说的,自然是和莫老太吵架的事。
“嫂子说哪里话。”莲姐儿依旧温顺着,径直把热水放到了里面的洗脸架子上。倒是省得陈氏再起来了。事儿完了,正欲离开,却被陈氏叫住了。
陈氏眼角就是不自主地瞧着四方桌上 ,心里虚得很,尤其看着莲姐儿像是没注意的样子,心里更虚了。只得假客气道:“莲姐儿,这儿有果脯蜜饯子,你拿几个去尝尝。有甜的有酸的,你喜欢哪种?”
莲姐儿一愣,眨了眨眼,顺着视线就望向了桌角的黄油纸,这蜜饯果脯子,这蜜饯果脯前世她没吃过,今世也不爱吃。本欲说不用了,却在见着陈氏那有些躲闪的目光后,抿嘴,改了口道:“那我就拿一粒甜的吧,谢谢嫂子了。”
酸的,留给陈氏。她爱吃得紧。
陈氏一听,当即释怀开心地笑了,拿起甜蜜饯就往莲姐儿手里塞,还多给了一粒。在摸着莲姐儿那双水豆腐似的冰凉手时,也是一愣,心里好大诧异。有些惊异地瞧着莲姐儿。
莲姐儿也只当没看见,低眉顺眼地出了东屋。
今晚莫老太和莫铁根去了村东李瘸子家,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热水也只能等他们回来了再烧。莲姐儿便去了西屋小屋,做着她缝衣纳鞋的活计。
因为没有装棉帘子,只用木门抵着。空荡荡的小屋,干净得分外寒凉。凉津津的,也没有个炭盆。没有一点儿烟火气,豆子星大的小油灯是整个屋内唯一的一丁点儿热度。
莲姐儿坐在方凳上,依着油灯,细密地缝着衣角。这是给陈氏肚子里的小孩用的,小孩皮肤娇嫩,针脚马虎不得。陈氏给的两粒蜜饯果子,则干干净净用布包着,放在了一旁,呆在了冷冷的空气里。
莲姐儿这,若说是个冰窖子,那是一点也不为过。确实得很。
纤长的睫毛投下一片暗影,厚实的蓝底白花纹袄子,莲姐儿稍适应了一点儿,不再那么闷得心悸。但到底还觉着热,人静下来了,小脸儿便粉扑扑的,一双水漾的眸子明润润的。
纤细手指上那暗红伤口,狰狞得紧。但配在那样水葱一般的如玉指头上,却总觉着有点儿异样的美。那美,自是不正经的,凌虐的美。
莲姐儿没注意这个,手上的活儿甚是熟稔,扑闪扑闪的睫毛,脑中思绪却是飞了出去。刚刚东屋的那一副景象,不知怎地,就是在莲姐儿心里烙下了印子。
手一下顿住了,望着自己膝盖上的柔软布料。这是莫老太专门掏了银子买的细布,莲姐儿的心突然咚咚的跳,一个想法如芽般冒了出来,又迅速占领整个脑海。
放下了缝到一半的物件,莲姐儿重新挑了一块深蓝色的细布,用剪子裁了,上了绣绷,穿了细线。莲姐儿嫣红的嘴抿着紧紧的,一点儿一点儿刺起了绣。
薄薄凉凉的一点月辉,那院门口寒凉的梅香沁在空气里。油灯静静燃着,四周围静悄悄的。原本私自偷用布料针线的心虚胆怯,一点儿一点儿淡了下去。莲姐儿周围静,她自个儿却更静。
乌沉沉的眸子静寥如水,嫣红的唇抿着。手下的绣品,针脚细致。这原本就是个细致活儿,莲姐儿这般沉静木讷的人来做,再适合不过了。
这图案,隐约可见是一个福寿字样。精巧别致,绣法上乘。冬天天寒,亲娘年纪大了,被风吹着了,容易头疼。做个抹额,给亲娘戴着......
给亲娘戴着......莲姐儿眸光闪了一闪,不再想了下去。低头眨了眨眼,一双明润的眸子,此刻却是褪去所有色彩,空洞寂寥得可怕。漆黑一片。
一会儿,又抬起了头。眼里又恢复澈净,干净得如同一张白纸。粉扑扑的小脸儿,沉静又温顺。寒夜寂寥,冷得和冰窟窿似的小屋,一片静谧祥和。安心得紧。
莫老太和莫铁根打着灯笼回来时,那是一片嘈乱。还想着平心静气,颐养天年的莫老太,是骂骂咧咧回来了。这一去,差点没把她气吐血。就连莫铁根也是铁青着一张脸。手里那一条肉干,怎么带去怎么带回来的。
那混账李瘸子家,他们好心去看望。谁成想那群白眼狼,居然不仅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居然还反咬一口,怪他们莫家断了他们李家的香火。
眼瞧着李瘸子要不行了,居然敢说要么把他们家虎子过继给李瘸子,要么就把他们莫家的养媳莲姐儿,借给他们李家生个种。这种无耻不要脸的话,莫老太当即气得眼睛发晕,举着拐杖就要揍上去。也得亏莫铁根生得高大壮实,一直护着莫老太。不然刚刚那个混乱场面,指不定莫老太要出什么意外。
莫老太气得心肝都疼,眼睛直发晕。一回了莫家,也不管夜里不夜里,径直就把所有人除了虎子全叫到了主堂屋。拄着个拐杖,阴沉着脸。
那一双浑浊眼睛,冷冷斜瞥着莲姐儿。那眼里的阴寒刻薄,倒不是对着莲姐儿的。望着呆呆木木站在角落里的莲姐儿,这块死木头,要死了也不吱个声,整天就知道低着个头装哑巴。但到底也是他们莫家的媳妇儿,生了死了都是他们莫家的人,要进他们莫家的坟的。哪里轮得到李家那群猪皮赖狗的。
“虎子睡熟了?”莫老太眼睛转向陈氏,问道。
陈氏知道家里氛围不对,顾不上才刚和婆婆吵过架,也是小心翼翼答着。那一双母性的眼睛同情怜悯地向莲姐儿望去,虽说到底也气李家居然敢打虎子的主意,但她心里晓得,就是拼了命,铁根都不会答应的。
而莲姐儿,那样年纪轻轻的小媳妇,那李瘸子就剩一口气躺着了,居然也敢打莲姐儿的主意。这自个儿生不生得动还两说,就敢起色心。
“明天我就去找村长,开祠堂。那李家都是个什么东西!”莫老太重重敲了敲拐杖,眼里的阴郁怒火,那是发了好大的脾气。
陈氏瞧了,又望了望自家男人,神色动了一动。她虽然是隔壁村嫁过来的,但那么多年也知道这个村的情况。那李家,虽然家穷人薄,但耐不住李老头几个兄弟多,要真要闹起来,铁根一人怕是顶不住。斟酌了一下,开口道:“要不要我去娘家,把我那几个弟弟寻来?”
“你一个妇道人家,瞎掺和什么。”莫铁根低声训道,他也没想到今晚去李家,居然闹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他们莫家还没怪李家差点连累自个儿,人家到不要脸的反咬一口。还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李瘸子要死了,那一家子都不要命了。
陈氏一听自家男人这样说,也是眉头一皱,想再开口。她这时候可不闹小性子,知道自己男人是心疼自己,不让自己插手,但她到底是莫家的媳妇啊。但望着自家男人的眼色,却发现自家男人望着对面。陈氏一瞧去,当即心一定,脑子清了。这不还有二叔吗?
大半夜,已经睡下了的莫?珏,被吵了起来,坐到了主堂屋。本就有着刚醒脾气儿不好的性子,如今听着莫老太十句夹着八句脏话的叙述,周身气压低得可怕。冷着一张脸,冰冰冷冷,什么都不说,让人既瞧不清他的神情,也不明白他的态度。
莫?珏的样子,不仅莫铁根、陈氏吓着了,就连莫老太心里都没底。空气一时静了下来,几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愣是没吱声。
“娘,夜露深寒。您也累了,先休息吧。”末了,莫?珏那双薄薄的淡色唇终于开了口,声音冰寒却带着耐心细致儿。夜深,娘禁不住累。
那这事儿怎么个说法?莫老太皱着眉,还想再问。但张了张口,望了望二小子,见他不想多说的样子。也就闭了嘴。二小子到底是个有主意的人,老头子死了,听儿子的没错。
陈氏和莫铁根听见莫?珏这样说,也满心的疑惑。但不管二叔有没有法子,老娘已经累了,是真事儿。天塌了还有高个儿顶,二叔都这样说了,还能怎样。
人散了,莫?珏和莲姐儿前后脚出了主堂屋。莫?珏要回西屋,莲姐儿要去灶房烧水。当莲姐儿撩了棉帘子,就见着莫?珏停下了脚步,望了她一眼。
那一眼,薄凉得紧。
莲姐儿的心,一刹那,冰凉。
寒夜深深,莫?珏颀长瘦削的背影,挺得笔直,如青松竹玉。散了发冠,泻出三千泼墨青丝,堪堪一根带子束在身后,几缕发丝被风吹到了前面,清俊秀丽的面容,白皙温润如玉,却又像笼了层寒冰。面无表情如冰雕般,望着莲姐儿。
莫?珏的起床气,莲姐儿甚了解。低了头,不做声。纤长的睫毛微颤,想要把自己缩在阴影里。
莫?珏望着莲姐儿,温润细致的眼睛微眯,清澈眸光闪过一丝锋利。那李瘸子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动他的东西。
凛冽的寒风吹过,莫?珏走向了西屋。
莲姐儿望着莫?珏离开的背影,长睫微颤,于黑夜中,温润润柔顺顺的眸子,既划过一丝明了,也寒凉心怕得紧。
李家一家......怕是没命了。
莫?珏现在只是一个书生,书生能做什么?手无缚鸡之力,家世贫寒,他能做什么?莲姐儿继续向灶房走着,寒夜深深,寒气弥漫,眸光微闪,莫?珏.....就是能做。他......能让李家,一家没命。
临近童试,他最在意的可不就是名声。如今李家的话,就是在羞辱莫?珏。让他没了面子,他只会让别人没命。莲姐儿眸光颤颤,她清楚自个儿的地位。伺候莫家的仆人。但......终究挂了莫家的名,就是莫家的东西。生死,由莫?珏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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