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独浔欲言又止。
牧千光道:“你一定想说,风也能吹落槐花,不一定是去了郑家,对不对?好罢好罢,这一切都依你。可这轮椅又怎么说?哪种木材适合制成轮椅,没人比木匠更清楚了。”
独浔顿了一顿,脸上依旧看不出情绪,淡淡道:“话都让师父说尽了。”
牧千光道:“你这人。唉。你不说,我便只能猜啊。”
独浔性子冷清,听出他语气中的得意和调笑,并不答话,推着牧千光向义庄走去。早先的人都散了,癫狂的柳大娘也不知爬到何处去——无论哪里,她一定最不愿在这义庄门口待着。此刻除了他们二人,整条街道空荡安静,只有风动靛蓝酒旗、轮椅驶过青石发出的轻微声响。
牧千光憋笑:“系统!系统!你看到他刚刚的样子了吗!”
系统:“......”
牧千光:“哇哈哈哈!他根本拿我没辙!”
系统:“不作死就不会死......阿弥陀佛。”
牧千光留意到了独浔的异状。
刚刚为独浔拂去衣袖上的落花后,他整个人就有一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常见,这一路出现多次。只要牧千光与他有稍微亲密一些的肢体接触,独浔就会瞬间化身为同手同脚的呆滞木偶。每每这时,牧千光总是想抽打自己的手,冲着自己的耳朵一顿狂吼:朋友!醒醒!名声已经万劫不复了就不要再让它差上加差好不好!
然而,逗弄独浔比他想象的更为有趣。这也许是乡巴佬牧千光没有见过世面,平日最爱便是痴迷武功、打打斗斗,成为废物以后手痒极了,一身劲实在没地方使,只能将魔爪伸向那可怜见儿的小徒弟。
正当牧千光的心思在“以后重新做人”和“不逗白不逗”之间徘徊时,二人已经进了义庄。庄内弥漫着浓烈的腐臭味,光线黯淡,与庄外俨然两个世界。见他们进门,草席上的黑鸦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牧千光和独浔。
独浔像是没看见,蹲下检查尸身。牧千光注意到他并未用剑,而是用手直接挑开了血迹斑斑的草席。
对于这个死去的陌生人,他还是给予基本的尊重,这是他恪守至今的君子之道。
“柳远。”独浔确认身份,道:“昨夜死去。”
牧千光低头看了一眼,“死不瞑目,必定受了极大的惊吓;脖子被连砍数下,最薄处仅有丝状皮肉相连,死的很痛苦。”他顿了顿,消化了一下,才又接着说道:“惊惧疼痛之下,他死时的记忆会及其难忘,说不定能记住阿离。”
昨夜寺庙对战,牧千光只看见了铜心斧,并未见到凶煞女鬼阿离。
未见全貌,就不能知道要用什么方法镇压。
独浔道:“看未看见,一试便知。”
说着,轻点眉心。牧千光见状,忽然精神了。
这是传说中的——“一目满星河”!
当今时代恶鬼频生、妖魔乱舞,仙门常年广收弟子,赶赴各地除魔消灾,各自有其精通的玄门妙术。譬如玉焚宫地处五岭之间,悬崖之上,开门祖师万石君以业火长刀自立门派;药王谷的弟子模仿其祖师爷药郎,背着药箱风尘仆仆,木笔既可写药方、又可画出忘生路,令妖鬼前尘尽忘......
仙门世家细数不少于百家,在这之中,唯独独浔所在的天机门众望所归,成为各家心知肚明的第一大派。究其渊源,有两大缘由。第一,便是众弟子修习的天机院;第二,则是因为天机门神秘叵测,门下弟子主修占星和紫薇秘术,内室弟子均会在十七、八岁之间开天目,人称“一目满星河”。万物星轨,尽在其中。
独浔的天目,早在十二岁就轰然而开。
这十二岁的“一目满星河”被称为举世不出的天才,也正是为此,长老们才对他刮目相看,此后更为器重,带在身边严厉管教,是以很少有人能亲眼见到独浔开天目。
而如今,竟然让牧千光得到这个机会了?
牧武痴对一切修行秘法都充满好奇,一时间情难自已,上半身都前倾了出去。
独浔轻点眉心之后,指尖带出一丝幽玄光点,点连成线,竟如雨水一般淅淅沥沥、无有止境。这光点像是附有魂灵的天上群星,牧千光不由得看呆了,他甚至想为此殒身,化为沉沉夜幕,用来让群星驰骋嬉戏。可这念头只有一瞬,他便又感觉到了无穷的悔意,似乎在这璀璨星辰面前他渺小得不值一提。等等痴念,无穷无尽,只在独浔手指轻点和轻放之间。
群星被修长手指按入了眉心,那似乎又不是人面容之上的眉心了。并非是五官,五官怎能成为装载星辰万物的庞然夜幕?
若非能装载亿万星,又怎敢称之为天目?
牧千光喃喃惊叹:“一目满星河……真乃奇景。”
片刻后,独浔俊美面容之上的水光纱渐渐消褪,眉宇间细长的叶形单目一同消失。但牧千光知道,这一瞬,必定经过了无穷算法,独浔可能人在这里,神魂已在苍穹飘飞一个来回,才能有接下来的回答。
牧千光问道:“可有阿离?”
独浔摇了摇头:“不见踪影。”
接下来的六人依法炮制,只不过花费的时间要比柳远微微多些。毕竟柳远是昨夜里刚死,而这些人离世的日子少则一旬,多则三月。如果不是独浔,是其他天机门的普通弟子在这里,估计找到的死前记忆也是破碎不堪,完全不顶用。
天云散开,日光大盛,独浔为免师父忍受酷暑,将牧千光移到了义庄外,一家酒肆的屋檐之下,自己一人回义庄查勘尸身。
牧千光左右无事,索性拿出了那只簪子,随心念道:“使用道具,开启回忆杀。”
*
他又来了。
他每次来,都带着斧头,砍得我的兄弟姐妹痛苦大叫。我不喜欢他来。
而且他来过之后,我的主人总会跟她的朋友吵架。我不希望主人因为吵架不快乐。
但他不来的时候,主人好像更不快乐,这让我很头大。
哎呀,我又在说傻话。
我只是一只簪子,怎么会有头呢?
我不像我的主人,她是一只非常强大的女妖怪,她的头可以离开脖子,飞入高高的空中,飞去高山和海洋,她很厉害,多亏了她,我才能见到那么多没见过的东西。
海浪、烟火、市集。
这些地方总会有很多很多人,“人”,我的主人总用这样客气的称呼喊他们,不像她的朋友们,总叫他们“恶棍”、“脏东西”、“贱民”,我虽然不知道这些词是什么意思。但他们喊的时候脸色很可怕,不像主人那么温柔。
我想主人是因为他才变得温柔的,她擦拭我的神色,不像是在看一件平平无奇的木头簪子,而是无价之宝。
轻轻。轻轻。
她总会温温婉婉地看着我,“三年了,我终于找到他了,可是簪子呀,我到底该不该去见他呢?”
从她絮絮叨叨的话里,我知道了很多他的消息。他们家在的村子闹了尸毒,全家人都死了,只剩他一个人。
他再也不上山劈柴了,南下去了别的村子,做了一个木匠。听到这里我便很气,他已经砍了我那么多兄弟姐妹,怎么还跟我们过不去?
我不愿意听他的事,可是好像除了我,主人再也没有别人可以诉说。
她的朋友都对她很失望,渐渐都离开了。
主人还是温温婉婉看着我,问我,簪子呀,我该不该去见他呢?
我该说什么。若说真心话,肯定是不愿意,毕竟他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他当初修剪我的身体,让我痛得流泪不止,几度昏厥过去。
可是,光是提及他,就让我的主人那么开心。要是真的见到他,主人就会是这世间最幸福的人,噢不,最幸福的女妖怪了吧。
那去见吧。
去见他吧!
可她却摇了摇头,“罢了。”
若我长了嘴巴,肯定要尖酸地挖苦她一下,拜托,你飞了三年,飞遍大江南北,不就是为了见到他吗?
想见的人就算跋山涉水,也要去见啊。为什么都在附近了,却退却止步了呢。
她像是听懂我的话,笑了笑,说道,不行呀。我是妖呀。
妖就不行吗?
就不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吗?
我生气极了,啪一下摔在了地上,再也不理她。
*
“师父?”
连声的呼唤将牧千光从梦境中摇醒,醒来便看到了独浔的脸,他一脸无奈:“师父切莫忘记,自己的身体已经不比从前,午后转凉,师父怎么还在这儿睡着了?”
牧千光懒洋洋道:“哎呀。你这小子,做徒弟的怎么敢反过来教训师父?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独浔道:“徒儿用天目查看过了,未见阿离踪迹,只见一把铜斧。”
“七人都是?”
“七人都是。”
这可怪了。村中人被索命的女妖吓破了胆,都说是面目可憎的阿离手持铜斧,在夜中的长街来回行走杀人夺命。可死亡当时,却不见阿离,只有铜斧?
独浔道:“方才徒儿去问了村中人,是否亲眼见过女子持斧。他们说未曾见过。”
牧千光道:“以讹传讹,道听途说?可就算是道听途说,也总有第一个散布流言的人。”
独浔点头道:“他们确实是从一个人口中听说的。那人被骇破了胆,细节具体,深为可信。而且,村中人都觉得他不会撒谎,因为他是当时最大的受害者。”
牧千光道:“……郑木匠?”
一个时辰后。
村东头第一户,郑家门口。
牧千光将轮椅转向大门的反方,雾中的山峦若隐若现,想必正是木匠砍伐树木的去处。他每一日打开门,都能看见这座山。但他恐怕不会知道,阿离在山中遥遥看他,也是每一日,每一时。
直到阿离鼓足勇气,带着他少年时送她的簪子下山而来,倒在了这门口,一夜秋雨浇得体寒,却浇不息她那颗滚烫、炽烈的爱慕之心——正是这颗颤动不停的心,带着她跨越千山万水,来到心上人的门前,等着他开门,惊讶地说出第一句话,“姑娘……是谁?怎么在这里?”
身后的门开了。
今日的木匠面如霜色,眼如死水。他看着牧千光二人,问道:“你们是谁?”
千山鸟尽。
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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