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呼唤轻极了,像是怕再重一点,就会将面前的人碰得烟消云散。
牧千光微微变色。
其实独浔叫过他很多次师父,但只有这一次,他是真的领会到了师父二字所含意义。这时他已失去所有,万念俱灰,一声师父如同一丝火星,燎亮了他眼中的生机。
温热的手覆在冰凉的额头,独浔听到他说:“为师在。”
独浔像小兽般轻蹭了蹭他的手掌,闭着眼喃喃:“这梦居然做的这么真。”
“我知道……我都知道。师父您是看我太苦了,才来哄我开心。有这一场幻梦徒儿已经很满足了。但是,那些害死师父的人还活着,我绝不会放过他们。要不是他们,师父又何至于魂飞魄散……”越说越慢,声音愈加低迷,最后四字已然哽咽。
下一秒。却发生了令人意料不到的转变。
独浔的声音转而冷硬,充满肃杀之气:“今日,定要他们死!”
死字一出,脚下的石板崩碎飞溅,裂成了四条阴森深沟。随着独浔慢慢站起,他的全身也在发生变化。眼眸从赤黑转而猩红,腰间的凤鸾剑铮鸣不止,衣袖烈烈间响彻野兽长啸。
看着他额心的红印越发淬炼,牧千光明白了。
完全暴走了!
魔族的心魔本就依赖恐惧、愤恨、幽怨等等阴暗情绪而生,这幻境等于是将独浔的心病一股脑剖出来给他看一遍,心魔直接给喂饱了,还不是妥妥的暴走?更别提独浔本就断断续续经受着复苏之灾,时而清醒时而昏沉,更容易受到心魔影响。
牧千光被强风直接扫飞出去,他连踹系统数脚:“快想想办法!”
系统:“给我点时间!”
独浔现在完全成了风暴眼,以他为中心,幻境正在极快地坍塌。果然没过多时,他们又回到了之前的郑家院子。
轮椅下的槐叶,已经粉碎消失了。
唯一还站在院中的人,是一脸冷漠的郑木匠,他看到二人出来,毫不惊讶,只是有一点意犹未尽:“碰见谁不好,偏偏碰见了你。”
这话是说给独浔听的。
一身玄衣,眉心红印灼灼的独浔拿起了剑,“知道是我,你还要自取死路么?”
郑木匠道:“试试看吧。万一呢?”
天空中黑云滚滚,片刻之前还放晴骄阳,现在却隐有雷雨迹象。
牧千光站在不远处的槐树下,微微担忧望着独浔。
若是平日,他丝毫也不用担心。可是现下独浔灵力不稳,气息紊乱,而心魔又像是一只虎视眈眈的毒虫,稍有差池便会让独浔走上不归之路。
他不担心独浔会败,只担心他之后创伤难愈,更为痛苦。
雨瓢泼而落。
第一滴雨落在地上的瞬间,剑光乍起,光影翻飞。这小小院落忽地响起一阵紧张激烈的搏斗曲,其中金石相撞、兽鸣阵阵,和磅礴雨声交织相溶,叫人眼花缭乱辨不清。
片刻后已分胜负,那郑金倒地不起,嘴边涌出的血并非鲜红,而是浓浓的黑。
见他倒下,独浔这才冷冷咬牙,为了不让心魔吞噬自己,他竟然徒手一掌拍向心脉——活活震断!
牧千光大惊失色:“独浔!”
独浔后退数步,吐出一大滩血,与院中雨水相溶,已是一地鲜红。他听到了牧千光的惊叫,转头遥遥看着他,“师父……我很快便醒。您……能稍稍等等我吗?”
话音刚落,已然晕了过去。
郑金奄奄一息倒在地上,忽然眼现狰狞。牧千光手中之影一闪而过,已被快速夺了过去。郑金嘴中叼着那根木簪,恶狠狠道:“你怎么会有这个!”
牧千光哧一声笑出来:“你关心这个做什么?左右这也是那娼妇的东西。”
郑金恨恨盯着他,厉声问道:“到底从哪里得来的?”
牧千光丝毫不在怕的,“你现在拿着这簪子,不觉得烫手么?你不觉得烫手,可阿离却会觉得恶心。毕竟害她悲惨死去的罪魁祸首,就是你啊。”
郑金盯着他,一动也不动。忽然,他笑了,“当然是我害死的,她爱我如命,可我却嫌弃她是个妖物。在被道士杀之前,她的心早就死了。”
牧千光像是听到了极为好笑的东西,“谁说她爱你了?她是爱郑金。可你,根本不是。”
倾盆大雨浇下,牧千光从从容容为他和独浔撑起红梅纸伞,声音就从伞下不疾不徐地传来,每说一句,那“郑金”的脸色就要难看一分。
“从村中突生幻境我就开始怀疑了,飞头蛮并不会织就幻梦,此地或许有别的妖怪。我徒儿刚才与你搏斗,你听见他袖中一声兽鸣,立即骇得失魂落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声兽鸣出自你的头领,传说中的最擅于造梦弄人的’九命妖猫’摇光。”
牧千光顿了顿,说道:“而你,不是飞头蛮,而是妖猫。”
“郑金”不死心道:“哈哈哈。可我和这里无怨无仇,为什么要传出女鬼持斧杀人夺命的谣言?还害死这么多人?”
牧千光道:“果真是无怨无仇吗?”
他的视线落在那根木簪之上,“原本在那山中,只有一只猫妖和飞头蛮相依为命。可是有一日,却来了一个伐木的少年郎,用一根簪子吸引走了女妖的全部目光,她跟随他下山而去,二人结为连理,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可她不知道,那只被她遗弃的猫妖渐生怨恨,最终害死了她,和她的夫君。”
牧千光又道:“郑金——”
猫妖道:“别叫这个名字,太恶心了,听一遍就想吐。我有我自己的名字,阿满。”他像是被勾起很远的回忆,只是这回忆结满霜伤,“当年,养我们的哥哥说,她是阿离,我是阿满,她是离合的离,我是圆满的满。”
他的语气还是那样冷漠,却不由自主带上了几分伤感,“可我没想到。她对于别人,才是长长久久的与子相合。对于我,她只有无尽的分离。”
牧千光问道:“郑金是你杀的?”
“是我杀的。”雨水飞溅,盖不过他声音中的愤慨,“他又自私,又懦弱,我杀了他又怎么样?他这样辜负一个爱他的女人,根本不配活在世上。村里那些人也是我杀的,一个两个全是嚼人舌根的蠢货,贪生怕死,只敢躲在那臭道士背后撒野,真是恶心,人真是恶心,我杀了又如何?”
是,人有好有坏。
可是,这世上,没有谁拥有审判谁的权利。更没有要谁性命的权利。
只是这些道理,说给他听,他可能也不想明白,阿满已经走上了不归路,他根本无法回头。
耳边只有磅礴雨声,击打在伞面之上,奏响一曲哀歌。牧千光说道:“你怎么知道,阿离不愿意呢?”
阿满喘着粗气,问:“愿意什么?”
“她很爱他,就算他辜负她,她也愿意如此死去,甘之如饴。”
阿满失笑道:“怎么可能?”
话音刚落,簪子忽而一动,将他拖入了梦中。
*
我的主人是一个很爱笑的人。
在山中便是了,来到郑家嫁为人妇更是爱笑。
他说喜欢主人的笑容,他总会用手指轻抚主人的嘴唇,惊讶道,哎呀,你的唇角微微扬起,跟我的一点都不同呀。
因为他喜欢,主人便一直微微笑着。
那些村人骂她,她像是听不见,还是一路笑着回了家。
那些人觉得主人怪异,为什么只有她能种活刺槐树?为什么这个貌美女子在听到他们的诋毁以后,还能微笑呢?
所以我搞不懂人类。
因为主人与他们不同,就讨厌她,恨不得她消失?
可我还是个簪子呢,我也和你们人类不同,还不是任由你们送给他人,插在头上。
但主人不会生气。她只会在夜深的时候闪过一丝难过,她捧着我,还像从前那样抚摸着我,说现在比起以前好多啦,从前只能在山里看着他,可是现在她却能和他在一起。
她这么爱他,为什么他却要露出惧怕的眼神?
不就是看见了主人的头吗?
喝下交杯酒时不是说过,此生此世,不论你如何,我如何,唯愿白头不分离吗?
她从前一直都是这样的,她是最厉害的女妖怪,头颅能离开身体,飞向高高空中。
怎么现在,你却怕了
我的主人在寺庙受了重伤,她却还要往家中飞去。
我在她耳边大吼,不要去,不要去。他们已经做好准备,等你过去就会杀了你,你百年修成,你是天底下很厉害的女妖怪,你不要去。
可是她听不见我说话,耳边只有呼啸风声,仅仅片刻,她就飞回了家中。道士和村里的人举着火把,将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看见她唇边扬起的笑容,我才知道,她是想死的。
她已经不想活了。
不想再修炼。不想做什么女妖怪。她爱的人没她想象中那么爱她,她来人间求一场百年好合,到头来却是镜花水月,一场别离,就像她命中注定的一样。
她的头不再飞向高空,这回径直落在了地上。
我也滚落到了一边。
她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我,好像在回忆从前。初遇少年郎,惊慌失措,满山鸟惊,只是一场沉沦不醒的大梦。
直到死。
那滴泪都没有流出来。
她只是将唇角轻轻扬起,向上,向上,好像她的头颅,又一次高高飞向空中。
*
惊梦结束,簪子从阿满手中掉落,剪碎一片水潭。
她的笑,她的快乐,与他无关。
他最初和最后的痛,却只和她有关。
“凭什么。”阿满的手握成拳头,他的脸上再无冰冷,而是被摧毁的崩溃,“凭什么,他凭什么?我们一起在鬼都长大,陪你那么久的人,不是我吗?”
他口口声声说郑金恶心,可他却披上郑金的皮冒名顶替,他对郑金,难道就没有一丝羡慕吗
阿满全身都随着颤动干枯下去,只有眼角泛着一丝哀绝惨红:“凭什么你的梦里,连想起我都不曾……”声音渐渐消失。
枯萎在地上的猫尸,有两条长长的尾巴。
这阵雨太冷太凉了。
磅礴得像是要埋葬什么一般。
只有孤零零一柄红梅伞下,尚有一丝余温。
牧千光将伞移向独浔那侧,自己肩头已经湿了一片。
等天放晴。
等你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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