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快更新!无广告!
棒子粒儿一掐还一包“脓”呢,三生产队的社员们就熬不住嘴了。
麦季牙缝儿里那几颗麦粒儿早咂吧净了,秋庄稼还差点儿火候儿,可肚囊子屈得直发蔫儿,饿土了两片子唇的人们不朝嫩棒子下嘴朝嘛下嘴?
趁队长没来工夫,有几个小伙子搁下手里活计,猫腰钻进棒子地尽里头,不一会儿又钻出来,嘴上一圈儿白沫子。
生嫩棒子吃不出味儿,干脆架起火烤着吃。
于是,灿灿的火苗就映红了一圈儿灿灿的眼珠子。
还半生不熟呢,就有人抓着火啃起来:真香!
不一会儿,个个嘴上长了一圈儿“黑胡子”。
女人终归是女人,闻见飘来的香味也就抽两下鼻子,可没工夫往自个儿嘴里填一粒儿,只顾闷头忙着搓那老巴点儿的棒子粒儿,一捧捧塞进袖子特制的二层里儿里,细长口袋般裤腰带里,裤衩子扎起的大裤裆里,用草虚盖着的粪筐头儿里。
唯有一个姑娘与众不同,仍耪着地,时不时地瞥一眼做贼似的人们,丢过去几分鄙夷。
她叫秀珍,全村唯一的女高中生,刚放秋假(当时农村学生放农忙假),头遭来队里干活,挣几个工分。
秀珍模样儿长得俊巴儿、甜甘,人们说像铁梅。可刚下了几天地,那原本像这一掐一包脓的嫩棒子粒儿似的脸蛋儿,让这野风一吹,日头一晒,红丝丝铜扑扑的,就似那棒子须儿刚秀红。可就是眼角总挑着傲气,看不惯明里暗里抢生产队东西的这帮人。
村里人都高看她一眼,跟她说话带着客情。土包小子们当着面不敢向她使正眼,和她一言语,好像自个儿倒成了姑娘,窘得抬不起头,话都不连趟儿。
日头西沉了,该散工工夫,队长带着俩“保卫”(也叫“看青的”),晃着膀子骂着娘来了。
有人一声“队长来了”,大伙忙抹嘴巴抄活计。
秀珍早知道这队长,只是自己一直在外上学,和他碰面极少。
他三十六七岁,虎背熊腰。上指仗着在公社里干事儿的姐夫,下使唤着七八个胳膊腕子粗的本家弟兄,在村里欺男霸女。
连孩崽子都怕“队长”这俩音儿。
人们背地里咬着牙骂他祖宗,当着他面儿多不敢喘大气儿。
别人家高粱饼子都贴不满锅,他家起脊挂瓦的房子里天天往外蹿大馒头香味儿,馋得人直扇鼻翅儿。
人们都会唱那顺口溜:队长队长,吃饱了一躺,烟卷儿一叼,工分更高。
别人拿蓖麻叶子卷烟过嘴瘾,他整天抽不知什么牌子的香烟卷儿,吐出的烟须子都叫人迷醉。
嘛屁“保卫”,全是他队长七大姑家表哥,八大姨家表弟。嘛保卫庄稼,“保卫保卫,越保越肥”,保来保去,都把粮食粒儿保到他自个儿家囤里去了。
散工前照例“检查检查”,尤其对女人。
对跟队长沾亲带故的,“保卫”装模作样,掏一下衣袋子,一偏晃脑袋,就让她挺着“腰口袋”大摇大摆地走了;长得有几分模样,队长捏上一把也没翻脸子的,也夹着“大裤裆粮袋子”叉巴叉巴地走了;剩下血脉上跟队长八竿子打不着的,长相上队长眼角子都夹不上的,就不知被从哪儿掏出一把棒子粒儿,或是拽出一个棒子槌儿。
队长就大骂:“我跟你娘那会儿给你种下胆儿啦?还敢偷!明儿个游街!”
头一遭挨逮的,脸上有点儿挂不住臊,吓得心里直扑腾,苦着相求队长饶过这一回,愿挨罚工分,只要别游街。挨逮挨惯了的,一脸嬉皮:游街就游街,只要别罚俺工分。
看到外号“大脸”的娘们那嬉皮相,秀珍就想起她上次游街的样子:手提着破锣,走一步嚷一嗓子敲一下:“俺没脸,”“哐”——“俺偷队里棒子咧,”“哐”——“俺下明儿个不偷咧,”“哐”——“大伙别跟俺学。”“哐”——
一帮小孩子围着破锣一圈圈儿地叫,破锣围着村子一圈圈儿地叫。
村里人听了只是一乐,没人冲她后背戳手指头。
挨检查的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了。
队长撩一下眼皮,见是秀珍,两眼就开始泛绿,冲俩“看青的”一挥手,俩“看青的”头都没敢回,蔫没声儿地走了。
太阳最后一瞥目光也没敢瞧队长那异样的眼神,就慌不迭地别进了黑幕里……
其实,秀珍和队长前些日子打过一回照面儿。
那是秀珍歇星期天跟娘去赶集的道上。
村子离县城大集有八九里路,人们鲜有自行车,多是步走着去。
乡间宽些的土公路尽拐死弯子,路程长,只有几辆老牛车、大马车、“电驴子”(邮政摩托)在上面轧着辙子。
步行着的长长的络绎不绝的人们则斜插着田地,踩出一条溜光的只容一人身的羊肠小道。
人流中男的女的老的幼的,推小推车的,挎筐子的,背口袋的,提布兜子的,都朝着一个方向鱼贯而行。
一开始,秀珍跟在娘腚后头。
娘挎着筐子,筐子里有十多个鸡蛋,娘小心着走。
秀珍嫌娘脚步慢,蹿到了娘前边。两条大长辫儿随着步子左右甩着,拍打着俩腚锤儿,煞是动人。
小伙子们盯着她的后影儿,赶上前,蹭过她的肩膀时,都努着劲儿瞟她几眼。
超过娘十多步了,娘紧着追:“小珍儿,死丫头,慢着点儿。”
庄稼刚没膝,秀珍侧过身,?Y了一条棒子叶儿,玩儿着等娘。
邻居杨二婶子赶上来,后面还跟着她儿子杨文堂。
文堂和秀珍是同学,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同班,有时还同桌。
俩人学习都好,全村打小十几个同学,哩哩啦啦都下学挣工分去了,只淘下他俩还上着高中。
俩人上学放学做着伴,文堂护着秀珍,秀珍依着文堂。
文堂话不多,心里什么都有。他喜欢秀珍,秀珍也不呆,可都闷闷儿着不说透。一碰到一块儿,俩人的心花就怒放起来。
文堂娘赶着秀珍娘嚷:“大嫂子,你娘儿俩赶集去呀,买嘛去啊?”
秀珍娘应着:“也没嘛买的,拿几个鸡蛋换把儿小葱儿吃。”
文堂也礼貌地向着秀珍娘叫了声“大娘”。
仨人的脚步都没停,赶上了秀珍。
文堂娘看着秀珍喜欢地说:“呦,瞧咱闺女长得多让人稀罕!”
秀珍脸上掠过一丝被夸的美意,向文堂娘打招呼:“二婶子,你也赶集去啊?”
“文堂说买俩本子,我也就着买点儿旁的,”文堂娘接着说,“咱闺女怎么长的,这么俊!”
秀珍娘得意地说:“嘛模子脱嘛坯儿呗!”
文堂娘故意撇着嘴:“呦,别自个儿夸自个儿了。”
俩人都笑了。
“哎,大嫂子,咱说点儿正格儿的,咱两家做亲家得了,你看啊,他俩打小在一块长大,都是高中生,都有出息,又合得来,再说俺小堂长得也不赖呀。”
秀珍娘玩笑道:“行啊,可咱得先说好喽,一个姑爷半拉儿,往后小堂高中毕业下了学(当时还没恢复高考制度)挣了工分得给俺家一半。”
“行啊行啊,全给你家都行。”
文堂瞟一眼秀珍,秀珍抿嘴笑着,也正瞟文堂呢。
秀珍是个心气儿很高的女孩,知识让她对人生有了几分“艺术”思考和“艺术”追求。
她总想,自己不能像那些庄稼丫头,稀里糊涂地嫁个人,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
她在心中“审视”过班里的每个男生、村里的每个土小子,上眼的也只有文堂一个。文堂个儿高,虽有几分单薄文弱,但还算有一种“艺术”的气质;聪明,又肯钻研,在班上学习最好;手把上也麻利,听娘说假期在地里割麦子,比常年劳力都快上一遭;又干净,牙齿总是白白的,指甲总是短短的,不像那些土小子,一年年的不知刷牙,一张嘴一堆黄污黑垢,一股恶气刺鼻,手指盖儿里黑的脏泥不知死了多少年。最主要的是俩人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来的愉悦温暖的感觉。
记得上小学那会儿,土坯教室里两个土墩子上搭一条木板子,就是五六个学生共用的书案。
小孩子们都愿意占木板宽的平的没窟窿眼儿的地儿,没占着的就哭,就打架,就找老师。
每每文堂都把好地儿让给秀珍,自个儿在最窄的最疙瘩有窟窿眼子的地儿。
板子短人多,小孩子你挤我我挤你,写字时胳膊支不开,就又打又哭又告老师。
过后老师用粉笔划上线,平均分割,规定互不侵犯。可男孩子总欺负女孩子,越线过界占位子。
文堂挨着秀珍,写字时总缩着胳膊,让给秀珍一个宽敞地儿,秀珍心里也跟着宽敞起来。
放学后,一伙小孩子岔着田间小道往家跑。
跑着跑着,前边几个丫头小子就钻进道边高粱地里,看不见影儿了。
秀珍不喜欢跟他们疯跑,文堂就陪着她在后边走。
走着走着,突然从地里飞出几个土坷垃,砸中秀珍的小脑袋、小辫子,或是娘用碎布头儿拼缝的小书包。
秀珍“哎哟”“哎哟”地叫,文堂就忙护过来,为她抚着脑袋,问着“疼不”,接着冲地里喊:“你们干吗?”
地里就传来一片坏笑,然后,一群丫头小子就跑出高粱地,跑到秀珍文堂面前怪叫。
这其中领头的何洪财,学习血孬,可一肚子坏水,整天背地里向人瞎嚷秀珍是他媳妇。
队长的小弟弟四蔫儿也跟在人群后面呵呵地跑。
人们都说四蔫儿脑子缺根弦儿,半精不傻地。比秀珍大三岁,蹲了三回级,正好和秀珍同班。
文堂大声冲何洪财喊:“不许你们这样!”
何洪财根本不理会。
有个叫二荣的小丫头跑过来:“秀珍,我可没扔坷垃呀,我挡着他们扔,他们偏扔,疼不?”
二荣胖乎乎的,长着一双小眼睛,不俊,但挺受看。心直口快,挺开朗,挺喜笑。在班上当个小委员,管纪律,常举个小棍儿在班上巡来巡去,看谁不老实就给一下。可何洪财这类捣蛋鬼她却管不住。
她抚着秀珍的脑袋,又问:“疼不?”
秀珍说“不碍的”,用眼角烦恶地眄一下何洪财、四蔫儿等人。
文堂又抚过来,秀珍就觉得不怎么疼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