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录:宵猎

95.第二尾(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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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股细细的血液, 一下子从何宴的唇角涌了出来,滑过形状完美的下颔, 在边缘悬荡了一会儿, 支撑不住地坠落下来,无声地沁入他脚下的土壤里。
    他手里那颗心脏并没有完全脱离身体, 还跟几根经脉血络连接在一起,正勃勃跳动着, 只是跳动的频率越来越慢。
    缓慢的心跳声, 一下一下地回响在他耳边, 像是在有人在他脑袋里敲鼓似的。
    谢猜意的第一反应就是赶紧扭过头去看胡西彦。
    胡西彦跟她四目相对, 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还是原来的模样。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 正打算想一想怎么处理这个尴尬的场面,却见他原本竖在身后的尾巴突然耷拉了下来,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吟, 夹带着强忍痛苦的意味, 身子也跟着摇晃了几下, 强撑着才稳住。
    近在咫尺的何宴也发出了同样的痛吟,寒冷的凉风从他胸膛上的洞口里呼呼地穿过去, 他嘴里根本一句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只能跟拉风箱似的嗬嗬地喘着气, 整张脸五官扭曲纠结地皱在一起。
    谢猜意闻声回头, 发觉小白很突然地收紧了手掌, 原本完整的心脏顿时有一层浅浅的表皮化作肉糜, 从他的指缝间微微溢出。
    她脑子里灵光一闪——何宴受的伤再重,胡西彦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前提是,那颗心脏不能出事。
    “住手!”她朝着小白喊道,“不要动!”
    小白立刻停止了手上的动作,脑袋一歪,用疑惑不解的眼神看向她。
    她继续命令道,“现在,松开手,”她说着,朝着他的方向作势推了推,“往后走,站到旁边,不许乱动。”
    小白的表情似乎有些许不情愿,甚至于眼眸中有戾气一闪而过的痕迹,谢猜意怀疑自己是不是花了眼,但不管如何,小白按她所说的一步一步做好,最后乖乖地站在了旁边,两只手还像三好小学生一样紧紧地贴着裤缝。
    胡西彦一边慢慢地踱步到她身旁,一边无可奈何地摇头,“怎么就这么听你的话?”
    谢猜意皱着眉头,不答反问,“刚才……那是谁教他的?”
    她很清楚,平时自己跟胡西彦在小白面前都非常注意言传身教,类似于“杀”、“尸”、“血”这种字眼儿,连同音字都不怎么说。
    所以,从背后一掌穿心,这种事情……他到底是怎么学会的?
    “他不用学,杀戮刻在他的骨子里。”他语气极淡。
    谢猜意正想张嘴说些什么,却见何宴捂住胸前那个骇人的血洞,双膝一软,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他似乎竭力让自己不要再继续往下倒,但上半身晃了几晃,终究还是没能够撑住,整个人脸朝下地倒在了地面上,身体微微地抽搐着,像一条濒死的鱼,俊美无俦的脸庞也沾了尘土和草屑,显得狼狈不堪。
    “他快不行了,”胡西彦用陈述事实的语气平静地说道,“该回归正体了。”
    “救不回来了?”谢猜意问。
    “救不回,也没必要救,”他说,“如果是普通人动的手也就罢了,可偏偏是他。”言下之意,正因为刚才那一下是古巫尸王出的手,所以杀伤力尤其大。
    谢猜意不再言语,按照先前的约定,何宴如今是该回归正体的时候了。
    再说,刚才这个人对着她招招都是狠手,她还真对他起不了什么怜悯之心。
    她半垂着眼帘,看着胡西彦走到何宴面前。
    一人身,一狐形,一大,一小,气场却与外形不成正比,乃至截然相反。
    果然,正主就是正主,赝品就是赝品。
    奄奄一息的何宴竭力地向上转动自己的脑袋,跟他对视,过了半晌,突兀地咳出一小滩血来。
    他晓得自己已经是穷途末路了,眸子里全是认命的色彩,晦暗无光。
    胡西彦拿出白玉坠子,问,“想见她最后一面么?”
    “不,不要!”何宴二话不说地就拒绝了他的好意,整个人顿时激动起来,连连咳嗽,过了好一阵儿才缓过劲儿来。
    胡西彦觉得有些不能理解。
    他在大千红尘里寻寻觅觅,一世又一世地追逐着谢猜意的踪影,山河远阔,凡间烟火,人海茫茫,他唯一存在的念想就是,再见到她一面,再见到她一面……如此循环,如此往复,千千万万遍。
    他同情何宴,任由他在外头胡闹,不去干自己交代的正事儿,也一直没有将他强行召回,是因为他觉得这条第二尾跟自己很相像。
    何宴追杀刘双舟追杀了足足一千七百一十八年,其实更是追逐白水素女追逐了足足一千七百一十八年。
    然而,他现在快要死了——回归正体,意味着失去所有意识和感知,消除有生以来的一切记忆,这便相当于是死了。
    哪怕将来的某一天,他再度将这条尾巴分离到体外,他也什么都不会记得,只是一张任人涂画的白纸罢了。
    他快要死了,彻底消失了,可他却说,不要见白水素女。
    “……为什么?”胡西彦问。
    何宴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牙齿整齐洁白,齿缝里全是半干涸的血液。
    “我现在,现在很难看。”他说。
    听见这个回答,胡西彦定定地看了他半晌。
    “送、送她入轮回吧,你答应过的,”何宴能感觉得到自己浑身的力气正在流失,说话也逐渐变得艰难,他吞咽了一口唾沫润了润喉,“记得,记得,找个好人家,安排一段,好姻缘……”
    她受的苦已经足够多了,而她本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不该被这样践踏。
    哪怕在这天地的眼中,她只是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可他却依然觉得,她值得有人对她好。
    “好。”胡西彦点了点头。
    何宴合上了越发沉重的眼皮,过了几秒,突然又说了一句“谢谢”,声音很低很低,低得几乎要溶化在月光里,夜风一吹,了无痕迹。
    谢谢。
    谢谢你大度地给了我这么多年的时光,就算在其中并无多少欢愉。
    胡西彦微微一愣,没有说话。
    他将白玉坠放在面前,松开手,任凭它在空气中悬浮着。
    他五指张开,将掌心贴在上面,开口低声念诵往生法咒,玉坠的纹路间顿时亮起了浅浅的白光,流动着,起伏着,像一条明月照耀下的静谧河流。
    很快,以他的手掌为圆心,周围浮现出淡淡的光晕,形成几道界限分明的莹白光圈,将玉坠包围起来。那是往生法轮。
    每一道光圈之间都有隐隐约约的梵文游动在其中,涌动着一股神秘亘古的安抚力量。
    渐渐的,白玉坠上散发出来的光芒越来越黯淡,而那些似水流金般的光泽飘散开来,化作了一个个流萤般的翩翩光点,最后随风潜入夜,踪迹再难寻。
    光芒全然消逝,胡西彦将手垂下,用力一握,通体灰浊的玉坠化作齑粉,他松开指头,粉末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地上。
    “她走了。”他说。
    “那么……”何宴竭尽全力地翻了个身,面朝墨色的苍穹,“我也该走了。”
    夏夜天幕上的一枚枚星辰,就像一只只小而明亮的眼睛,从远方遥遥地注视着他,目光里仿佛有垂怜的色彩。
    临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画面,嗯,还挺不错的。
    不过他很清楚,天地无情,星星的眼中不会有怜悯,那只是他的幻觉。
    何宴合上双眼,在意识朦胧中,他感到胡西彦的手轻轻地放在了自己的前额上,一股带着微痛的麻痹顺着四肢百脉流转开来。
    ——“等我这凡尘之事了结了,我带你一块儿去云游天下,看遍名山大川。”
    他们两人之间,终究是,谁也没能等到这一天。
    【第二尾-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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