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韵儿屈肘环抱,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踱入内室。帐帱静谧地耷拉着,透过细缝,她隐约瞧见他熟睡的模样。他睡得很沉很香,似沉醉在一场酣梦里,直叫她不忍踱近。她蹑手蹑脚地拾起散落地上的衣裳,一件件穿好,系腰封都不敢使力,生怕吵醒了睡梦中的酣客。
杵在榻前许久,韵儿痴痴地凝着睡榻,又怯怯地瞟望珠帘。不知犹豫了多久,她才轻轻地靠近,轻轻地拨开帐帱,轻轻地坐在榻前的木枰上。她屈肘伏在榻上,歪侧着头,恋恋地望着枕侧。
已是丑时三刻,距天明不过个余时辰了。他们亦只剩这个余时辰了。可惜,她再没资格爬上这睡榻,再没资格偎依在他怀里。哪怕就这样看着他,也是她麻着胆子偷来的。她看着他,一眨不眨。这世上,她舍不得却不得不舍的东西,太多了。光阴一丝一缕地掏空心扉,她无力地枕在肘上,星眸里他的靥泛起了重影。
时空停滞般,不晓得过了多久。她估摸着天将明,便轻轻地爬起,轻轻地俯身。双唇贴上他的额,她无声地哽了哽,慌乱地弹了起来。他却还是沉睡,俊逸的脸庞未现一丝波澜。
泪雾了眼,她强挤一丝笑意,凝着他,悄然无声地唇语:“玉。”
她本想说“我爱你”,她好似从未对他说过,往后怕也再无机会了。可他既不愿听,她唯有深埋在心底。正如她的前世,她犹豫良久,终是选择深埋心底。既然老天安排,她只是他命中的过客,她何不潇洒地做那片从他肩头滑落的桃红,轻飘飘地来,轻飘飘地走?如此,或许还能残存一丝美好记忆。
“珍重。”她无力地吐出这二字,便恋恋地扭头离去。
从她指间滑过的帐帱,亦似染了秋霜忧愁,凄然微漾。随着轻若无声的脚步远去的,还有榻上酣睡的面容。先是唇角隐隐嚅了嚅,紧接着便是睫毛颤了颤,再下去眼角隐隐似沾了夜露。不愿夜露成滴,榻上的人不耐地翻了身,面朝里侧而卧。
“娘娘,请。”刚待韵儿出殿,方平已迎了上来。
“有劳方公公打点。父皇偶然风寒,陛下恩准我回容国省亲侍病,即刻启程。”
方平显是惊住,怔了半刻,弓腰应诺。
孤清的车队出城时,东方已露鱼肚白。
“公主,怎么回事?我们为何走得这般急?皇上当真染疾了?为何还要带上马韵如?”
瞥一眼小草,韵儿不置可否,漠然地蹭着软垫窝在了车厢角。马车拐弯,透过一荡一荡的窗帘,她瞧见长安城的谯楼一闪而过。她急切地直起身,攀在车窗边探头张望,没了,长安城和他一样,彻彻底底地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并即将消失在她的生命里。
承明殿,轩辕远毅一身便服,静坐在书案前。
窗棂透过一阵秋风,案上的宣纸滋啦飘起一角,半遮着对角上的玉白镇纸,衬得纸中央那点力透纸背的红,焰焰灼眼。
指尖拨着纸角,他抚平了宣纸,凝着那点红。她指尖细细的纹路,似根根绣花针,深深地扎在心窝,一点点刺痛蔓延着吞噬着,他又喘不过气。
他别过脸,望着窗外。他幽幽苦笑,这个女子比他蓄养的任何细作都来得厉害,她精于攻心,每每轻而易举地就能摁住自己的命门。她分明铁了心要走,看着却那般恋恋不舍,竟守在他床头个余时辰,直折磨得他周身僵作了石雕。她分明铁了心护主,看着却那般脉脉深情,竟以血为书,利用往昔誓言,直折磨得他。他起了身,踱去窗边。
方平远远地候在一角,哭丧着脸。打那位出殿,主子便坐在案前发呆,连一日不落的早朝议政都称病散了。哎,他暗叹,主子就是太心慈,昨夜分明吩咐自己领她去太庙北侧的小院锁起来,哪知她一句回容国省亲,主子竟又允了。他心底忿忿,不禁生了几分恨意,这个女子真不知好歹,她哪里配得上主子半分,竟这般糟践主子的情意。若非君命难违,他真恨不得。眼见主子转回了身,他赶忙上前迎了几步。
“有何消息?”
“奴才收到飞鸽传书,娘娘折去雍水祭拜了溪王、孙老爷和孙佩儿,还祭奠叩拜了。闵泉郡主。”
水润的眸泛起一丝涟漪,轩辕远毅急忙移眸:“传令沿路府衙,贵妃省亲扈队不得怠慢,各府管事务必出城三十里相迎。行至洛阳陕县,劳请武都公亲送出城。”
主子语气淡淡,却直听得方平傻了眼。主子留的生路,她不走,偏往死胡同里钻。她去容国送死,便由得她去呗,主子何苦给她留全脸面,竟是要容皇看在她是轩国贵妃的份上,饶她一命不成?
轩辕远毅不再言语,默默出了殿。五日该够她出关了,轩国的礼待或许能。保她一命,身为一国之君,能做的,不能做的,他当真是仁至义尽了。
入夜,宿在官驿。韵儿给马韵如松了绑,端着汤药吹了吹,递了过去。
马韵如亦不吭声,捧过碗咕噜噜地饮了个底朝天。
“韵如姐姐,此去容国何止千里,长途跋涉辛苦万分。若你信得过我,不吵不闹,我便给你松绑。”韵儿似哄劝三岁孩童般柔着声线,“你放心,但凡我有一口气,我都不会让人欺负你分毫。好不好?”
马韵如歪侧着头,痴愣愣地望着她,半晌才撅着嘴不服气地点头嗯了一声。
韵儿长者一般抚了抚她的头:“早些歇着吧,明日还得赶路。”
莫公公与小草二人都杵在房里,可谁都没接令去送马韵如。僵持片刻,莫公公倚老卖老地发了话:“有劳小草姑娘。”
小草瞪了他一眼,又求助地睃向韵儿。韵儿瞥了眼莫公公,对小草努了努嘴。
待小草不情不愿地领着马韵如离去,莫公公慢条斯理道:“皇上有令,公主生,奴才便生,公主。”他顿了下来,垂了眸:“奴才万死难辞其咎。故而,这一路老奴将寸步不离地守着公主,若有冒犯之处,万望公主恕罪。”
他说得谦卑,实则透着不容拒绝的决绝。韵儿有些不悦:“莫公公哪里话?你的忠心,我自是懂的。不过我有小草——”
“公主心知,她怕是不可信。”莫公公依旧操着平淡的声调,“老奴也提醒过公主,她与留霜宫的独臂何离有来往。可公主偏偏心软,不舍得除她。”
韵儿些微别过脸,星眸承不住满溢的哀戚,幽幽沉了下去。
“公主的用心,老奴知晓,打着省亲的幌子,掩人耳目,绕道淝水。可——”
“你错了。”韵儿起了身,语气坚定,“战鼓擂响,我如何能临阵脱逃?念邺山已毁,狡兔三窟,此行若不能找回娘,南逃去了建康,怕是更难了。”
“欧阳道正仓皇逃命,哪里顾得上公主?即便见了欧阳道,公主又有何筹码要回夫人?”
娥眉拂过一缕神伤,韵儿苦涩一笑:“留霜宫,我了解。欧阳道睚眦必报,他疲于奔命,才更想拉我垫背。至于筹码。”
“公主若打皇上的主意。”莫公公摇头,“这世上没什么能让皇上舍弃传国玉玺。老奴劝公主还是打点好绕道淝水。”
“我。自有主张。”
主张?韵儿早已乱了主心骨,时下不过强撑罢了。一宿辗转反侧,翌日天未明又快马加鞭地赶路,不及晌午,她早已些许头晕目眩。奈何各路府尹车轮轴般夹道相迎相送,实在有些疲于应对。沿途的乡野村民得知蔽月贵妃此去容国省亲回门,自少不得驻足围观,一时又平添了许多纷扰。
“哎,”小草偷瞟一眼窗外,喜笑颜开,“早先我还担心公主是不是和轩王闹别扭了呢。这样看来,倒真是奴婢瞎想。”
韵儿强挤一丝笑意,难掩落寞地紧紧捂住白玉镯子。她的处境堪忧,他是知晓的,否则怎会下令劳师动众?他的用心,她懂。正因懂,她才伤怀,甚至幽怨。她知她不该怨,她是他的“仇敌”,他饶她,放她,而今还替她掩护,她该知足,该感恩。她怎能得陇望蜀地怨他?
普天之下,能救护她的唯剩两人,东边那个她曾唤作父皇的男人、西边那个她曾唤作丈夫的男人。可父皇能为她做的全部,只是差来一个随侍的仆人。丈夫能为她做的全部,只是收回剑锋,饶她一命。她知她怨不得他们,他不是她的父,他不是她的夫。要怨只能怨她命不好。眼眶涩涩,韵儿急急阖了眼。
黄昏入了并州,一行人舟车劳顿,早早便在官驿歇了脚。入夜,韵儿正屈肘假寐。小草依旧被莫公公支了开去。
房外传来一记轻叩,“回禀娘娘,官驿外头有个云游僧求见,自称是娘娘的故知。”
怔然,韵儿直起身,警惕地问道:“年轻还是年长?”
“年长的。”
韵儿愈发惊愕,问询般望了眼莫公公。待来人入屋行礼,韵儿抠紧扶椅,双眸簇起灼灼细焰。莫公公面色淡然,却不着痕迹地往韵儿身前护了护。
和尚泥色袈裟缠身,杵在屋子中央,不卑不亢:“娘娘别来无恙?”
唇角勾起一丝讥笑,韵儿直直地盯着来人:“住持好胆识。不,我该称呼你主公?欧阳道?还是留霜宫宫主?”
“呵呵。”欧阳道轻笑,“一句称呼罢了,娘娘随意。不。”他提起僧袍一角,径直便落了座,更是把玩起案几上的瓷杯,漫不经心道:“今夜过后,娘娘怕得改口称我一声。皇父。”
“痴人说梦。”韵儿反讥,“你可知这官驿屯了多少精兵?你此来插翅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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