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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欧阳道不紧不慢,阴笑道,“我此来是给娘娘指引明灯的,娘娘如何能不识好歹,喊打喊杀?”他敛眸,笑得愈发阴冷:“娘娘梦寐以求之物,不是不可得。”
韵儿狐疑地瞅着他,厌嫌道:“说来听听。”
“想当年,西凉张氏不过是我欧阳家的一介家奴。算来,千金公主你也该是我欧阳家的家婢。”
韵儿惊愕,他如何断定自己不是顾容月之女?而是凉王张重华之女?眀曦对他说了什么?
见她面色大变,欧阳道笑得愈发畅快:“我们原为主仆,并非宿敌,犯不着斗到你死我亡不可。”
心下犯疑,韵儿却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我并不想与留霜宫为敌。我只想要回我娘。”
“好!”欧阳道应得爽快。
韵儿听得惊心,愕然地盯着他。那双精明的眸子隐藏着天大的算计,似瞅见猎物般步步紧逼。她只觉心慌,更有几分惧怕。
“这个死结要解不难。只要你我成了一家人,我留霜宫又岂会为难。亲家?”
震惊,韵儿睁大了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欧阳道瞥一眼微现惊怒的莫公公,冷冷道:“只要你嫁给曦儿,为欧阳家接续香火,诞下皇孙,助他夺得轩国储君之位,盗下轩辕家小儿江山。我晋国据长安王天下,莫说谢芷芯的骨灰,你当是我晋国的开国皇后。”
“你——”蹭地弹起身,韵儿只觉双目胀痛,周身都轻搐起来。
“哈哈。”欧阳道狂笑。他敛笑,正了正身子:“你别无选择。这世上除了法闻,只有我知晓谢芷芯藏在何处。若擒我,杀我,她永世都不得入土为安。”他起了身,几许得意地理了理衣袖:“后日是吉日,洛州陕县亦算吉地。若你应约,我自会带上。聘礼。”
“聘礼”二字,他咬得尤是重,落在韵儿心头,便似泰山压顶。
“贫僧告辞了。”欧阳道双手合十鞠了鞠,便大摇大摆地推门而去。
“公主可要老奴拦他?”
韵儿跌坐椅上,木然地摇了摇头。那双眸子空洞绝望,干涩如一口枯井。良久,乌瞳颤了颤,她凄凄苦笑,眼眶赤红,嗖地滑下两道泪痕。
浩浩荡荡的省亲扈队,不曾如他所愿,成为她“潜逃容国”的护身符,倒唬弄了留霜宫。他的荣宠诱得留霜宫想出一计移花接木,竟妄想借她之腹,珠胎暗结着盗他的国。这可是老天见怜?她终于有了。筹码,从欧阳道手中骗得母亲的骨灰。可后日陕县,她得付出什么,她心知肚明。
“呜。呵。”她哽咽着,忽哭忽笑。瘦削的肩簌簌直抖,一双眸子熬得通红,双颊却是惨白。
莫公公低睨一眼,默默地退去,守在了门口。
“永玉,救救我,永玉。”冰冷的剑锋,满目的血红,凄冷的呜咽。
“呃——”轩辕远毅蹭地从睡梦中弹起,满目惊恐。
“陛下?”方平急匆匆地迎了过来,但见主子满头大汗,便又慌忙转身去请金盆。
轩辕远毅捂着额,镇了镇神,虚无地倚在了榻上。只是梦,他暗暗安慰自己。可须臾间,耳畔又响起那声羸弱的乞求“我时日无多了,能不能多陪陪我”,他只觉心揪得几近绷断了。她在劫难逃,她自己早已知晓。他亦知晓。那夜,他下了狠心,倘若她执迷不悟地迈出溪露宫,那便由得她自生自灭。
于是,他当真由得她自生自灭,由得她一路往东入了并州。可既由得她自生自灭,为何胸口还是突突地疼?还越抽越疼?
他埋头死死地盯着泛白的锦衾,仿佛凝神聚气就能把这抽痛驱赶掉一般。可老天并不遂他的愿。他反而看到了睡梦中慢慢晕开的血红,渐渐染遍了她的衣襟,她的衣襟原本与这锦衾一般洁白无瑕。他急忙揪住锦衾,视线迷失在漩涡般的褶皱里。
责令各路府衙以礼相待,便能为她讨得性命?自欺欺人!细作是马前卒,只能进不能退,莫说顾容月阴狠成性,便是换做自己,易地而处,断断再容不得这枚弃子。即便容她一时。亦饶不过她一世。
手松了开,他道不清是心疼,还是梦魇缠身的疲倦,周身掏空般酸涩伴着经脉抽扯。他仰头躺倚在榻上,木然地凝着帐顶。记不得是哪夜,他便如同当下一般躺倚着,她偎在他怀里,都这么痴痴地凝着帐顶。她浅笑着说,她瞧见了满天繁星,他笑话她睁眼说瞎话。话未落音,她已扑腾着跪坐起,双手扣着他的太阳穴,拇指捏起他的眼角微微抬作两条细缝,咯咯直笑,“眼冒金星了不是,有没有星?嗯?”
唇角勾起一缕似有似无的苦涩笑意,他不禁抬了抬手,大抵是想如那夜,赏她一记爆栗子,骂一句“傻丫头”,然后顺势把她扑在怀里。可,假的,全都是假的。她的人是假的,心是假的,话也全是假的。他们的过往似一个个皂荚泡泡,映着阳光冉冉飘升,透着缥缈醉心之美,却只因是假的,便终究逃不过飞灰湮灭的宿命。她亦是如此。他在脑里心里梦里开解自己无数回,怨不得他,一个君王和一个细作有何情意可言?他待她仁至义尽。可梦里的血红还是熬红了他的眸,连着两晚,熬得他心力交瘁。他不愿再胡思乱想,掀开锦衾便要下榻。
“陛下。”方平双手捧着温水帕子堵了过来,恭顺地递了递。
他啪地拂了开,帕子湿答答地落在了木枰上。他就这样呆坐着,双眸疲沓而虚空。
“路是她自己选的,怨不得人。陛下何苦为她劳心伤神?她哪里配?”
轩辕远毅漠然抬眸,眉宇蒙了层薄怒。这轻蔑的口吻,着实惹怒了他。他心尖上的人,纵有千错万错,旁人却是半分都说不得。
方平见主子动怒,噗通跪下:“奴才一时失言,求陛下恕罪。”他也是哑忍了好些日子,实在看不下去才斗胆多嘴的。
轩辕远毅缓缓起身,幽幽逼近他,俯身冷冷道:“勿论是真是假,她都是孤的女人。几时轮得到你对她指手画脚!”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瞧也没瞧拨浪鼓般叩头认错的近侍,轩辕远毅疾步而去,一口气冲出了殿。他扶着凭栏,望着漆黑的天幕。此刻,他已不是怒,而是隐隐的愧疚。他怎就忘了,她再假都好,纵然不配做他的妻妾,却终是他的女人。
“一个女子若以身相许,身为男人便该以命相护”,十三岁时,父亲如是教他。他说过要为她挡风遮雨,却只因她是假的,便眼睁睁看着她去送死。难道他的爱恋,他的誓言,全然只是冲“韵韵”这个名字?撇开身世和立场,她确是他的女人。既是他的女人,那她的生死荣辱哪里轮得到旁人染指?即便要杀要剐,旁人说的不算,他才是主宰。便是这么一霎那,他缓缓松开凭栏,步履平静地回了殿。
哭哭笑笑,几许迷乱的夜,韵儿本想,她的天怕是再不会亮了。可寅时,省亲扈队启程时,那无情的天还是不管不顾地亮堂起来。她推说水土不服,把小草遣去了车外,孤零零,病怏怏地一路假寐。
她的天的确再不会亮了。昨夜,她狠下决心那刻,差点咬破了唇角,舌尖嗓际尽是隐隐的血腥。她万万想不到,贪生如她,竟会毫不犹豫地舍下生路,一头钻进这死胡同。可是除了慷慨赴死,她还能怎样?
这短暂的一世,闯入她生命的男子,谁人不是叱咤风云的王者?轩辕溪、轩辕远毅、顾容月。他们无不信誓旦旦地说,会不顾一切地守护她。可临了,她身边还有谁?连小草都舍了她。
她紧闭着眼,深深吸了一气。溪露宫的他,给她五日逃命,太武殿的他,给她一个奴仆。他们当真想救她吗?不是,不是。声声暗否伴着绝望的心怵,她死命往车厢角窝了窝。他们只是迈不过心头那道坎,眼见她平安地抵了淝水,即便翌日她就会殒命,这须臾的活命终究会让他们心里好过些。
错过了这次机会,她还能寻得回母亲?建康会接纳她?法闻当真是她的平安符?胁着法闻,她便能逃脱留霜宫?一连串的问题折磨了她一夜,再添这一日,她只觉虚脱。倘若死是唯一的去路,此刻,她只巴望着这日来得更早些。如此,亦是解脱。她睁开眼,从袖口摸出一个瓷瓶,低眸端详着,忽地露出一丝残忍的解嘲笑意,真不料雍山上的那株见血封喉怕是要派上用场了。
“公主这是怎么了?”歇脚时分,小草见缝插针地问莫公公。
“公主说水土不服,便是水土不服。”
小草没好眼色地瞪他一眼,便回扈队那头照看马韵如。
是夜,扈队入了洛州,翌日晌午定能抵达陕县。
“啊?登太行山?”小草满目惊色。
苍白的靥瞧不出表情,韵儿点了点头,“你陪我去,莫公公到底年纪大了,腿脚怕是不便利。”瞥一眼莫公公,她复又补道:“你是容宫的老人,深得父皇信任,由你领取入关文书最合适。明日一抵陕县,你先出关入乙泉城,打点好一切。我们后日晌午启程出关。”
“老奴遵命。”莫公公无甚表情,躬了躬腰。
“小草,去打点吧,顺道看看韵如姐姐。”韵儿强挤一丝笑意,“我和莫公公还有些交代。”
小草倒也不多问,若有所思地退了去。
半晌。
“公主?”
“不必劝了。”
“那。老奴该如何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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