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任已死

23.对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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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旬到底没去温泉那边,找了酒,去到凉亭坐下。
    今夜无月,易旬点了个灯笼挂起来,照亮凉亭一角。
    坐下之后,易旬摸出两个杯子,斟满酒,再朝杨意看去。
    他没有叫杨意,杨意就真的还站在入口处的海棠林旁不动。
    绯红的花,如玉的人。
    那一刻,易旬脑中浮现了一句诗——“名花倾国两相欢。”
    这么好看的人,此刻眼里写满了小心翼翼,甚至似乎还有着那么一点委屈。
    易旬看在眼里,顿时觉得什么气都消了。
    ——啧,长得好看,是不是就可以为所欲为?
    不过,看着此时的杨意,易旬突然心生一种怅然感和倒错感。
    ——百年前在青穹山上,高高在上、严厉、清傲而又自持的明明是杨意这个大师兄,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一步的人从来都是自己。
    也不知是时间过了一百年,杨意变了,还是说他此刻为照顾自己的情绪才这般。
    又或者说,实在是两个人已经一百年没有见过面了,而这一百年,易旬经历了太多太多,再也不是从前在青穹山上清秋、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少年,所以这个时候他看很多事情、包括看杨意,终究是和从前完全不一样的。
    易旬琢磨不清楚,但心却是不可控地柔软下来。
    他朝杨意招了招手。“过来坐吧。”
    杨意上前,与他对坐,看着面前的酒,毫不犹豫一口饮下。
    易旬按住他的手。“我记得,你酒量不好。”
    杨意手指一颤,下意识收回手。
    易旬眯了眯眼,自嘲般一笑,又问:“你不怕死啊?”
    杨意似有疑惑:“你指的是什么?”
    易旬道:“你为了进无极阁,任由柳碗儿封住你的灵力。之前若我不出手,六月雪真的会杀了你。”
    “无妨,我尚能应对。何况——”杨意看向易旬,“你不是来了么?”
    易旬盯着他:“你算准了我会来?又或者,你借此试探我是否还在意你?什么时候你也这么多心思了。”
    杨意听了这话一愣,然后道:“阿旬,我确有意被她绑进无极阁,但不是为了试探你。你已下逐客令,我只得出此下策,才能进到这里,跟你说几句话。”
    易旬:“……”
    杨意回答得这么老实这么一本正经,甚至话语里反倒透着些委屈,易旬听得有些心烦意乱,咬着牙再给他倒上一杯酒。
    杨意看他一眼,干干脆脆端起酒杯,再度一饮而尽。
    如此模样,真是一点都不像从前那个大师兄。
    易旬打量着他,再问:“你插手孟梁的事,到底为什么?”
    杨意却是诧异反问:“我这么做的原因,难道不明显吗?”
    易旬:“……”
    ——就是那原因太过简单直接,他反而不敢确认。
    杨意便道:“我当然是为了查清楚当年的事情。我刚来人界,想找你,但无从找起。正好,孟梁声称有仙居镜,我便去到洞庭,打算从他身上探个究竟。”
    顿了顿,杨意再道:“阿旬,不该你受的,你不必受。我想让你清清白白活在世间。所以在洞庭的时候,我见你要杀孟梁,是动了几分气的。”
    “原来如此。你责怪我眼里只有无极阁的任务,丝毫不在意自己的清白?”
    易旬自嘲般一笑,又道,“你就是活得太仙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当年的事情,翻篇就翻篇了。再拿出来说,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么。我知道我是清白的就行,管别人作甚?我已是海棠,从前的事情怎么样,不重要了。”
    “当真不重要?”杨意的眉毛上扬,“云情已把你的身份挑出来了,何况现在仙居镜在你手上。当年的事情必须澄清。至少,你要对青穹澄清,莫让那帮长老再对付你。我来这里,也是想提醒你此事,帮你这里加固一下阵法什么的,免得这期间青穹来找你麻烦。”
    易旬没话说了。他给自己倒杯酒,缓缓喝下了,再抬眸望着杨意。“所以,你阻止我杀孟梁,都是为了我?”
    杨意坦然回答。“那不然呢?”
    易旬:“……”
    沉默片刻,易旬盯向他,笑道:“那不是还有祝星宇么。他也是你师弟。他被杀,你不得帮他找到真凶么?”
    这回换杨意无言。他静静看易旬了许久,似乎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只得轻叹了一口气。
    叹完气,杨意到底拿出一幅图给易旬。
    “我这回来,特地以身试阵。这是我下午等你的时候画下的,按此图,无极阁位于苍山云海下的防御阵法会更完善。无极阁有了仙居镜,以后怕是太平不了。一切小心。”
    “多谢。”易旬到底接过那幅图,再道,“你说有话跟我说,就是这些么?”
    杨意沉默了,但显然是还有话想讲。
    易旬哂笑了一下,道:“安宁客栈一事后,我还不确定岳青就是你。所以我后来故意试探了你。你问我为何会对曾柔那般。你还记得我如何回答的吗?”
    杨意的眉头清晰可见地一皱。“你说,是因为曾落入过她那般境地。当年没人拉你一把。但你起码可以拉曾柔一把。”
    “对。这确实是我的想法。但我也是故意说给你听的。那个时候,你的眼里是有几分心疼的。可见,你还是记挂着我这个师弟的。由此,我才会觉得,岳青应该就是你。”
    易旬说完这话,凑前一步,用手撑起下巴,颇为懒散地倚在石桌上,半眯起眼睛看向杨意。目光有些刻意的放肆,又似乎带着极大的撩拨的味道。
    杨意的目光在一开始短暂局促之后,就变得很自然了,似乎把那些有意无意的撩拨、质问、试探,还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心机小算计全都自动屏蔽了。
    他的眼眸映着庭前灯笼里的淡淡柔光,如清风明月般坦荡而温柔。“嗯。我自然是记挂你的。”
    易旬放肆不下去了,目光变得沉寂,旋即又刻意轻佻起来。“你是不是觉得我心思重?可你现在心思也变得很重。你问那话,分明是怕我变成一个冷血杀手,你想确认,我肯救她,是因为心中还有良善在。诶,我若真变成一个大魔头了呢?”
    杨意听罢,倒是笃定地说:“你不会变成那般。”
    “这般自信?”易旬挑眉,帮杨意倒上一杯酒,再举起面前的杯盏,冲他扬了扬,随后一饮而尽,道,“你来这里,是不是想问——我恨不恨你。”
    杨意面上笑容落下去,他抬起手,指腹摩挲着面前的杯沿。“我知道,你一定怪过我的不告而别。”
    易旬道:“当然。这是你最大的问题。一句话没留下,兀自成仙而去。我可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更不想问你当时是不是有过不舍得。总之,你最后做出了选择。”
    “师父长老们逼迫你的也好,为了青穹的声誉也好……有再多理由、难言之隐,你选择哑巴吃黄连,不告诉我,也是你自找的。我若因为这个怪你,你也得受着。”
    杨意没说话,易旬再道:“你不告而别的时候,我是恨过你的,后来你一直不回来,我就一直恨你。五十年前,我即将被青穹处决、孤立无援的时候,更是恨过你。我恨你在仙界过好日子,连我要死了都不知道。但是……”
    易旬话锋一转,眼里有几分释然的笑意。“但是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这数十年来,我以无极阁杀手的身份闯荡人间,看得多了,早已不在意了。归根结底,你不过是离开了我,选择了自己想要追寻的仙道罢了,我凭什么怨恨你?”
    易旬的意思,杨意是明白的。
    杨意刚离开那会儿,易旬虽然怨恨他,但其实心里还在帮他找理由。
    ——杨意的离开,一定是受到长老们的逼迫的。
    青穹为屹立千年不倒的大派,但终究已逐渐没落,好不容易能出一个成仙的人光耀门楣,让青穹重回第一大派的位置,长老们一定用了许多手段逼迫杨意尽快成仙。
    杨意毕竟是掌门首徒,肩负大任,不得不如此。
    易旬牵挂了杨意五十年,为他找理由找了五十年,但当他自己遭受极刑、即将被处死,还是没能等到杨意,在那个时候,易旬人没死,心却真正死了。
    事已至此,杨意离开的真正理由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他离开了、就是离开了。易旬再也指望不上他、见不到他了。一个不可能回头的人,再去恨他做什么呢?
    无爱无恨,无牵无挂,才是彻彻底底的遗忘,彻彻底底的两不相干。
    夜风忽然大了起来,卷起一些海棠花瓣和些许尘土落到桌上。
    杨意拾起衣袖,也不在意,径自用袖袍将尘土拂去。
    易旬把他的动作尽收眼底,心底有些发涩,但他还是开口,道:“好了,过去谈清楚了。我们谈谈现在。诶,你一个仙,跑到我们这儿来插手人间事,你们仙界不管你啊?”
    杨意只道:“不过区区一个地仙,没什么人管。”
    易旬挑眉:“好。那我问你,你肯不肯将孟梁交给我,不再插手此事?我不需要你为我这么做。时局复杂,你难道不怕自己再无法全身而退?”
    杨意望着易旬,认真地说道:“我既已介入此事,就没有想过要全身而退。”
    “好。”易旬眯起眼睛,目光变得有些沉,“那我必须告诉你,你若执意要插手,即使初衷是为了我,但你毕竟是青穹的人,卷入多方的权谋较量,你势必要做出权衡。而我的立场,只属于无极阁。”
    话到末了,易旬声音一沉,盯着杨意的双目,道:“万一你我为敌,我不会手软。”
    杨意回看易旬,看得很仔细,仿佛想将他此刻的一眉一眼都看得清清楚楚。然后杨意答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不会到那一步。这点你要信我。”
    “好。从今以后,后路怎么走,我们且走且看。但前尘往事已了,你我之间再无瓜葛。”
    易旬说到这里笑了,做了个“请”的手势。“关于从前,我最后再对你道声感谢。你对我只有恩,没有过。是你救了我的性命,带我回青穹。其后,为我传道受业解惑的,也都是你。师兄,有劳你了。面前这杯酒,算我敬你的。你喝完这杯酒,我送你离开。”
    听见这声久违的“师兄”,杨意端起酒杯的手几乎一颤。
    终究,他举杯喝下这杯酒。
    他仰头的时候,下颌线勾出绝美的弧度,那上下滑动的喉结,白皙泛红的脖颈,看得易旬心尖一颤,赶紧避开视线,不敢多瞧。
    这一晚,易旬亲自送杨意去到无极阁入口。
    他带着杨意一路飞至云海,解开机关秘术,最后站在九台索桥中的某一座,目睹他离开。
    杨意负手,纵身而上,往群山之巅飞去。
    青衫滑入夜云,消失了踪迹,让易旬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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