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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夜总是降临得特别早,也才申时二刻的光景,外面的天已经麻麻黑了。
天地混沌,白茫茫的雪平面万分空旷,笼盖住所有的生机,遮挡了所有的花草。
陈氏思夫心切,脚下如生风,踩着残雪进了落梅院。
院里,春蕊、春燕两个刚从堂屋退出来,眼见中馈匆忙赶了回来,急急从门口迎上去,恭敬问礼:“夫人!”
陈氏刹住脚步,扭头见屋内灯火犹明,这才安下心来问道:“老爷在做什么?”
春蕊、春燕互看一眼,委屈道:“老爷猛不丁回来,我们也没有准备,本想先伺候老爷用晚饭,可谁想老爷大发雷霆,不光打翻了我们端去的饭肴,还厉声斥退我们!”
陈氏心中狐疑,忧愁满怀,等不及春蕊春燕交代清楚,先急巴巴冲进堂屋里去了。
进了内房,瞧见丈夫沈稼夫端坐在圆桌边,神情严峻目光冷厉,陈氏心内一揪,以为沈复哪里有了不是,于是战战兢兢凑上去问:“老爷才回来,怎么一脸不高兴的模样呢?”
沈稼夫猛然抬头,不满地看着原配夫人,道:“你一个妇道人家,只要打理好后院即可,问那么多作甚?”
陈氏也算个细心人,眼见丈夫没有单刀直入问罪自己,心知不是沈复招灾惹祸,于是默然坐下,推心置腹道:“既然结为夫妇,合该同生死、共患难!再说了,我与老爷同床共枕多年,咱们唇齿相依,互为依存,难不成老爷觉得我没有资格询问吗?”
“其实,告诉你,倒也无妨!”
沈稼夫慢慢抬起头来,先打量了姿容华贵的夫人一眼,才继续道:“上月中旬,江宁织造葛蕴章引咎辞任,这件事轰动江苏,闹得人心惶惶,连景大人也坐卧不宁,寝食难安!”
“只是江宁织造署那边出了事,苏州这边还安然无恙,景大人缘何会寝食难安?”
陈氏家境中下,确实没喝过多少墨水,所以目光短浅,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说,还是最后见丈夫愁眉深锁,才怀疑道:“难不成景大人和葛大人私下有过往来?”
“江宁、苏州、杭州三大织造府看似三足鼎立,互不干涉,可本质上息息相关,密不可分!”
沈稼夫虽是混迹官场的老油条,可面对猝不及防的突发事件,还是显得忧心惙惙。
“这回,葛蕴章突然递交辞呈,究竟原因,不得不说耐人寻味呀!”
陈氏多少也有些见识,知道宦海浮沉仕途反复,没有人可以全福远祸,除非急流勇退飘然远翥,愿意放弃高官厚禄名缰利锁,否则担忧无穷无尽,隐患无休无止。
陈氏心里此起彼落,一会儿想想翻覆无常的官场,一会儿想想年过半百的丈夫,最后劝慰道:“老爷也别太忧心,这天塌下来大家扛,所有罪责不会全落在老爷一人头上!”
“你一介深闺妇人,哪里懂得君臣之道?”沈稼夫摇了摇头,神情颇有几分轻蔑的意味,“皇上登基多年,难得海内生平,国泰民安,以皇上的处事风格而言,他不会随便裁减大批官员,最有可能的是杀鸡儆猴,胡乱安个罪名下来,连类而及,定谳问责!”
“葛蕴章引咎辞任,可能是个前兆,也可能是我多虑了!”
沈稼夫精明强干的面庞下藏着几缕忧愁,“也许这就是为人幕僚的悲哀吧,一生为人殚精竭虑,出谋划策,可是到了最后,只要毕生辅助的人有了差错,还是躲不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宿命!”
陈氏见丈夫犯愁,自己也跟着焦心,可苦于钝口拙腮,实在想不出什么劝慰的话来。
赶巧她瞧见了临时放在榻上的几个礼盒,于是喜从中来,目光一闪道:“对了,午后不久,同知顾松轩夫人孟氏、盐运司副使黄继懋夫人常氏先后递了名帖进来!”
沈稼夫目光如炬,抬头注视着妻子,问:“咱们府与他们两家并无交情,素日里也没有过来往,他们究竟为何而来?”
陈氏幽幽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甚清楚底里,不过,我听那孟夫人常夫人的口风,多半还是为了今年税收的事而来!”
“他们俩这是做贼心虚哪,知道景大人不光是苏州织造,更是皇上颁旨任命的钦差大臣!”
沈稼夫端起凤凰牡丹青花瓷碗,轻轻悠悠吹散了上浮的茶叶,然后小小啜了一口,才继续道:“可惜他们走错了后门,我只是景大人的幕僚之一,平时也要看人眉高眼低,根本没有能力左右景大人的心意!”
陈氏慢腾腾走到榻边,逐一打开文彩锦盒,笑道:“我看那两位夫人灰头土脸的,先前应该也去过景大人府上求见,只是景府那位太太威名远播,软硬不吃,着实不是个好惹的主儿,她们俩应该是吃了闭门羹,才退而求其次,辗转来咱们府上拜谒吧!”
沈稼夫面容严肃,一声不响站起身来,而后踱着四方步走到陈氏身侧。
略略观赏了顾黄两府送来的贿赂,沈稼夫轻蔑一笑道:“顾松轩、黄继懋,这两人平时没少蹂躏百姓,每年光从丁锐、田税、盐税上就贪污了上万两银钱,外加偶尔搜刮民脂民膏,他们府里,早该堆满金山银山啦!”
“明早,你将这些东西悉数送还!”沈稼夫神情冷漠,老辣的目光里闪烁着逼人的寒芒,“这节骨眼上,人人自危,谁会为了包庇两个罪大恶极的人,白白葬送自己的锦绣前程?”
“辞退了也好!”
陈氏见丈夫有了困意,一面上去帮丈夫脱衣服,一面又道:“我从来没平白收过人家礼物,这些书画合璧、金尊玉佛,我已经堆在那儿半天了,每每进来看见,总觉得胸口堵着一块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来气!如今老爷发了话,让我趁早把这些送还回去,我这心里顿时开阔了!”
沈稼夫见妻子不是贪求富贵的人,默默一笑,又问:“对了,最近复儿功课如何?”
陈氏目光一滞,打掩护道:“复儿倒也勤恳,每日鸡鸣三刻(卯时三刻)即起,起来后先背诵四书五经,然后用完早饭,接着捧读二十四史,午饭后还要作八股文!”
陈氏说着,又强调道:“老爷经常不在家,所以没能看到复儿有多刻苦用功,可是连老太太也说了,复儿最近消瘦了不少!”
沈稼夫面色严峻,不动声色坐在拔步床上,又略微沉吟了片刻,才抬起头来询问:“天天如此,还是偶尔如此?”
“复儿为了得到老爷嘉许,倒是肯舍得下苦功夫!”陈氏勉强笑着,“只是老太太心疼他,不忍见他废寝忘食,所以屡屡告诫我,让我不要催逼太紧,免得苦了复儿!”
沈稼夫弯下腰板,轻松脱了长筒鞋袜,浩然长叹道:“五谷不熟,不如荑稗!你们女人见识浅薄,只会一味娇惯孩子,复儿原本天性不差,可再这样放纵下去,不光成不了大器,还可能会成败家祸害!”
沈稼夫正忧愁着儿子的将来,突然灵光一现,拍着后脑勺道:“真是记性差了!”
陈氏迅速从脸盆里捞了面巾拧干,转身瞧见丈夫如梦初醒,一面将面巾递上去,一面笑吟吟问:“老爷想起什么来了?”
沈稼夫难得笑了笑,道:“前日,远方来鸿,我的一个同年写信告诉我,说是明年仲夏,他要到江宁府府学授课!”
沈稼夫刚一说完,又目不转睛盯着陈氏道:“我这位同年呀,德才兼备,因材施教,许多学生经他点拨,绩效显著,揭榜登第!复儿长久以来进步不大,若是能拜到他门下求学问,早晚一日千里,加人一等!”
陈氏会心一笑,道:“老爷说得神乎其神,我倒心中怀疑,这人会不会是浪得虚名吧!”
“不会!”沈稼夫回答得斩钉截铁,“若是空有虚名,江宁府府尹也不会花大力气请他!”
陈氏面色紧张,道:“即便他声望显著,教授有方,可江宁府离苏州府相隔百里,老爷舍得让复儿出门游学,我还舍不得呢!”
“所以说你们女人目光短浅呀!”
沈稼夫有意加重了语气,“大丈夫顶天立地,志在四方,岂可久久囿于一家之中,困于寸天之下?正好我明天要去考察复儿的学问,到时跟他随便提提,若是他同意游学,我即刻写信告诉那同年一声,至于复儿明年去不去,明年再定也不迟!”
陈氏挨床沿坐着,脑海里假想沈复见到父亲的模样,忍不住有些提心吊胆,于是开口恳求道:“复儿一向惧怕老爷,老爷明日过去,即便心里不大满意复儿的表现,也万不要开口训斥,最好拣些软和话说,如此,你们父子俩也不至于生了嫌隙!”
“行了,知道了!”
沈稼夫渐渐生了困倦,迅速从陈氏手中夺了面巾,随便抹了一把脸,然后旋身上榻,一面掀开鸳鸯被钻了进去,一面嘟囔道:“这孩子,心疼他的人太多,弄得我这个爹没点威严,既不敢申斥他,也不敢过分管教,真不晓得,我是他爹,还是他是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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