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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晼死的痛苦,本以为过后就能解脱,可魂灵就像在深海里沉浮,无根无系,任意东西。
好像过了一辈子,她才有力气慢慢睁眼。
入眼的是两个绿衣丫鬟,见她醒了,一个用小勺喂水,一个跑了出去。
这是哪里?
身体还很沉重,眯瞪一会儿,房里涌进不少人,一个二十五六的美妇人坐在床边,捏着手绢抽泣,一旁摆了几只杌子,满头银发的老太太领着好些媳妇围坐着。
来了个女郎中,一番望闻问切,说她热毒已去,只要好生将养,吃几副清火的太平药方即可,忌用补品。
老太太命人带她下去领赏,见那美妇人还在抽抽搭搭,叹气道:“老六家的,兰姐儿都没事了,你还哭哭啼啼做什么。”
美妇人果然不敢再哭,抹着泪说自己是高兴的,几人话里话外又提起一个叫庞明德的,让他从学馆回来看女儿,又说什么林姨娘还在祠堂跪着,要不要放回来。
陆晼不懂谈话的内容,口音却是她最熟悉的。
这是故乡张垣的口音。
可又分明不是陆家,陆晼想不通,晕晕乎乎睡过去。
这一睡不要紧,好多事从她眼前闪过。
原来她是彻底死了,死后附在张垣庞家落水而亡的四姑娘身上。
说起庞家,上辈子在张垣长到九岁的陆晼并不陌生。大周贸易讲的是南北两口,南是古北口,北就是张垣的张家口,这里直面瓦剌,马匹、皮货、矿石,哪个不是朝廷把控的大宗生意,与这几样沾边的大商行,百姓都称之为皇商。
庞家就是皇商中最显赫的家族之一。
记得八岁那年,陆家老太爷过六十大寿,庞家随手一送就是两棵赛人高的珊瑚树,当时伯母婶娘们就议论,庞家的银子怕是十辈子也受用不尽。
“小门小户的闺女,能嫁进庞家就算享福了,虽不是做官的门第,可又有哪个敢小瞧他们?”
就连后来,父亲上京赴任,听说自己的座师、当年的吏部尚书王伦喜爱骏马,送礼用的马匹都是托庞家在塞外搜罗的。
两家的交往不止于此,还有更多暗地里的门道,陆晼离开张垣时才九岁,不得而知罢了。
话说回来,现在这具身子也不过十岁,是庞家三房六爷庞明德的嫡出女儿,名叫庞兰。床前哭泣的美妇人是庞兰的生母,娘家姓江,而她们口中的林姨娘,正是庞明德偏疼的小妾,也是疑似害死小庞兰的罪魁祸首。
再睁眼,天已黑了。
江氏很高兴,哄着她喝了药,叫丫鬟支起炕桌,摆上一桌菜色,炙子羊肉、口蘑肉片、红烧鲤鱼、酱烧花鸭,都是小庞兰爱吃的,陆晼看了只觉得油腻想吐。
大丫鬟浮盏见状,忙道:“奶奶,姑娘大病初愈,怕是见不得油腥。”
江氏赶紧命人换上清粥小菜,拿了两套碗筷,自己也陪女儿用一点。
陆晼死去活来折腾了几天,还真饿了,眼前的白粥素菜合她胃口,吃了一碗又添一碗。
肚子有了水米,便有精神观察面前的江氏,发现她几乎没怎么动筷。
陆晼想起在病榻上听庞老太太,也就是这具身子的曾祖母说,让庞明德回来看女儿,可眼下显然没来,至于去了哪里,左不过找林姨娘去了。
想想都替江氏难过,女儿险些死去,丈夫不在房里守着,反而去安慰嫌疑未脱的林姨娘。
江氏见女儿不再吃了,问道:“怎么了?”
陆晼回神道:“嗯……吃饱了。”还拍拍微凸的小肚子。
江氏不禁笑了,心里的阴霾扫去几分,一边吩咐丫鬟们撤去炕桌,一边问女儿:“兰姐儿今晚和娘睡?”
陆晼想的是不能让江氏看出端倪。
她上辈子曾怀过一个孩子,却因长公主的插足不得不打掉,痛苦甚于刀斧加身。将心比心,不该让江氏再承受一份丧女之痛。既然来了,就过好小庞兰的日子。
陆晼点头答应,还对一旁收拾杯碗的奶娘道:“奶娘先回去吧,我今晚在娘这儿。”
奶娘和江氏相视一笑,走过来点着陆晼的眉心,佯嗔道:“四姑娘好没良心,有了奶奶就把奶娘扔了,我还不能走,先伺候您洗漱。”
说着,唤来小庞兰房里名叫沐棉和沐槿的两个大丫鬟,让她们把四姑娘平日净脸用的巾帕、面药,还有净齿用的牙粉拿来。
等待的工夫,陆晼环顾四周,庞府六奶奶的卧房很是别致,家具都是用上好的南海花梨木打制的,间或有几件紫檀木的小件儿,明暗错落。摆设的瓶炉多是朝廷赏赐的官造器具,其中不乏前朝的汝窑或是开片哥窑,价值不菲又不落窠臼,不像外面人嘲笑的那样,好像皇商家里都是金子铺地、银子砌墙的粗俗做派。
虽则奢华,陆晼在英国公府住了一年,之后被藏在别院,谭宵给的用度也是一等一的,故而不觉得庞家有何特别可称道的。再一想,一个是京城公府,一个是边陲之地的商贾家,不让人觉得天差地别已经是本事了。
沐棉沐槿送来面药、胰子,陆晼认得这两人,就是刚醒来见到的两个绿衣丫鬟。又试了她们送来的东西,都是上品,剔漆罐子上是京城保芝岚的徽记,也是她在京城时用惯的。洗完用帕子擦干脸,对着镜子涂香脂,陆晼第一次切切实实看见自己现在的长相。
面庞莹润,双眸湛湛,眉如远山,轮廓是标准的四高三低,是骨相上的漂亮匀停。不知是否是换了灵魂的缘故,眼中透着前世的神采,让这张脸显得并不陌生。
记忆里,庞兰是庞家同辈里最标志的女孩子,而庞家在张垣更是出了名的出美人,当年陆家有个旁支子弟娶了庞家旁支的女儿,进府拜年时,底下的媳妇们都议论她出落了一副好人才,比正支的太太、奶奶还有气派。
江氏笑着催促她快些,好帮她换寝衣。
张垣地处京城以北,地势又高,就算在盛夏六七月,夜里都是冷的,用来做寝衣布料的都是有些厚度的软缎。
陆晼换上一身嫣红色的小袄裤,江氏亲手为她系好衣带,打眼一看像是粉团团的女孩把灼灼的海棠穿在身上。
“睡吧。”江氏搂她在怀,奶娘和浮盏下帘子吹灯,退到外间坐更去了。
陆晼在江氏怀里翻个身,忽然想起林姨娘好像还在祠堂跪着,庞明德赌气不来,症结就在这里,因而试探着道:“娘,林姨娘是不是……”
江氏马上打断她:“小孩子别问大人的事。”
陆晼一脸无奈,可再想想,既然江氏想出气,就让林姨娘跪着吧。
虽然许多记忆是缺失的,她还能真切地记起,落水前是林姨娘重重推了一把。
母女俩都说睡了,却各怀心事。
陆晼想的是自己两世为人,不知是福是祸。
她上辈子两岁没了娘,父亲去的又早,生前当了几年京官,手里有些余财,每个长辈都不是省油的灯。嗅着江氏身上温暖的、柔和的桂花香气,陆晼心说江氏既把自己视为亲生女儿,自己便也把她当娘亲孝敬,往后相互扶持便是了。
江氏感觉怀里的女儿睡不安稳,莫非和自己一样,也在想庞明德?
一想到丈夫可能在荣荫堂声泪俱下地替林氏说情,或是在祠堂软语温言劝慰林氏,她的心就一阵阵地绞痛。
林氏是有身子,可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人,自己的兰姐儿就不是人吗?想起四月二十五那天惊心动魄的一幕,江氏依然冷汗直冒,抱紧了女儿,忐忑的心才安稳几分。
···
此时,庞家祠堂,大门洞开。
明烛映照着森如列戟的祖宗牌位,金泥勾勒出故去先祖的名讳,金光明灭,像一双双怒睁的眼,冷冷看着堂下四人。
跪在中央的是个纤弱女子,一身月白衫子、素白褶裙,单薄的无力对抗夜风。
她就是庞明德的妾室,闺名忆真的林姨娘,她的一双儿女跪在旁边,大的叫庞薇,今年十岁,生日比小庞兰大两个月,是她的庶姐,在家排行第三。小的叫庞令安,今年才四岁,在兄弟里行六,虽穿了厚实的小袄,跪久了还是冷得发颤。
母子三人身后站着一个高大方正、书生气十足的男子,正是庞家六爷庞明德。
他刚从老太太房里回来,看他怒气冲冲的样子,就知道所求的事没成。
林姨娘心思细密,跪的纹丝不动,垂着眼柔声道:“难为六爷费心了,都是忆真的错,六爷不用再帮忆真求什么公道,等跪到子时,忆真自会回去休息,明日再来,直到按老太太说的跪满七天,只求六爷把薇姐儿和安哥儿带走,他们孝顺,非要陪妾身受苦,妾身却是不忍心的。”
见心爱的女人冷得发抖,娟秀的小脸上血色全无,两个孩子也满脸委屈,一股无名火窜上庞明德的心头,二话不说解下披风搭在林姨娘肩头,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走。
“六爷,这是做什么?”林姨娘好似惊弓之鸟,一手抗拒他的拉扯,一手护着四个多月刚刚显怀的肚子。
两个孩子也好像受了惊吓,急忙抱住母亲。
庞明德心说忆真胆子小,怕是吓到她了,赶紧温声道:“跟我回去,咱们不跪了。”
林姨娘两行清泪扑簌簌落下,抱着一儿一女饮泣,年纪最小的庞令安更是嚎啕大哭:“爹爹,姨娘不能回去,回去了,母亲又要罚!”
提起江氏,庞明德的青筋突突地跳。若不是江氏在老太太面前揪住不放,非要把一场意外说成是忆真故意的,她又何至于在此受苦?分明是知道他在山中学馆闭门读书,消息不畅,才敢欺负他的女人。
他一边暖着林姨娘的手,一边柔声劝:“忆真,我知你心善又好脸面,可兰姐儿已经没事了,你还跪着成什么样子?你也算是她的长辈,叫她白受你的跪,岂不是折煞她?”
听到这话,林姨娘才半推半就地起身,膝盖一酸,整个人跌入庞明德怀中。庞明德心疼一笑,将她安置在靠墙的太师椅上,屈膝跪下,缓缓捏按她的膝头。
林姨娘脸上一红,眼中的得意一闪而过,马上换作惶恐的模样,推拒道:“六爷,别这样,这是祠堂……”
庞明德兀自揉的卖力,笑道:“祠堂又如何,你是安哥儿的生母,安哥儿是我唯一的儿子,将来必定要记为嫡子的,还怕列祖列宗不向着你?”说着,转头朝庞令安笑,逗得孩子转悲为喜。
林姨娘责怪地看了他一眼,心里却很受用。
自己到底没跟错人。
正在想入非非,庞明德忽然问起四天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林姨娘一凛,叹道:“六爷不是都知道了吗?”
庞明德道:“我想听你说,旁人说的我都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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