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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二鼓时分,一道惊雷划破天穹。
江氏惊醒,心知要下雨了,帮熟睡的女儿掖好被子,又想着嘱咐浮盏她们收一收院里晾着的药材,过些日子要送到五奶奶陶氏那儿去的。
江氏摸黑轻手轻脚地下地,房门忽然开了,大风卷着暴雨欲来的寒意涌入,闪电中现出一道人影。
江氏骇得惊呼,转瞬意识到是丈夫回来了。
她把床帷子拉好,揭下纱灯罩子,微弱的暖光盈满房间。
“你还知道回来。”明明是委屈的,一开口又忍不住冷嘲热讽。
庞明德吃软不吃硬,最不喜欢江氏横眉冷对这一套,闷声坐下。浮盏浮石都醒了,进来看茶,大气不敢出,奶娘在门边小声赔笑:“六爷,奶奶,要不把姑娘抱回厢房去?”
庞明德道:“不用,我看看就走,别吵醒孩子。”
其实他进门时陆晼就醒了,还吓了一跳。
听见床帷被庞明德掀开,陆晼不想张眼。
和接受江氏不同,她还不认同庞明德是自己的父亲。前世的父亲对她怜惜备至,而记忆里的庞明德更偏袒庞薇,对小庞兰往往是漠视。
索性装睡,先听听江氏和庞明德怎么说。
“孩子没事了?”庞明德回头问江氏。
江氏肩头披着平日穿的雪青衫子,一边系裙带一边冷哼道:“怎么,兰姐儿没事,姓林的就没事了?行凶的杀人不成就算无罪?”
庞明德重重放下帘子,黑着脸道:“什么罪不罪的,都是一家人,你这是怎么说话?忆真和我解释了,不是故意推兰姐儿,她在湖边观景,兰姐儿玩疯了,横冲直撞朝她扑过去,她是有身子的人,能不警觉些?当然是先护着肚子,一闪身,兰姐儿收刹不住才落水的。我就不信换了是你有身子,薇姐儿撞你,你不退两步,任由她去撞?再说薇姐儿也做不出这样的事,都是你管教不严,才把好好的孩子教的心浮气躁没个规矩!”
他说了一车话,江氏只当听不见,一会儿嘱咐浮盏快把药材收了,一会儿让浮石检查各处门窗,尤其是西跨院小仓库的气窗,直到听见那句“换了是你有身子”,江氏鼻子一酸,反唇相讥。
“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我还说我亲眼看见姓林的离水老远,兰姐儿又不是往河里冲,怎么就收不住?她可是你的亲女儿,打断骨头连着筋,你这么帮林氏说话,不怕伤了兰姐儿的心?”
这话戳中了庞明德的短处,他闷闷嘀咕一句:“我只是就事论事。”再看江氏头发散乱,双眼红肿,叉腰对质的样子活像要吃人,明明挺好看的一张脸,却处处透着母夜叉的泼辣,更没了留宿的兴趣,提起衣摆就要走。
江氏追出去骂:“这就走了?想必是把害人精从祠堂接回来了,别得意太早,明儿老太太一起身,我就求她评理,罚的七天还没跪完,可是要翻天了。”
庞明德也来了脾气,扬手道:“什么都找老太太,快七十的人,哪经得起你胡搅蛮缠,要是老太太为这个害了病,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你若是个男人,现在就打死我,姓林的害我女儿,你害我,叫我们母女俩一并死了才痛快。”
两人从屋里拉扯到院子,越吵越厉害,早已惊动了外院。
先是离着最近的庞二爷、庞二奶奶过来劝架。此时雷声渐促,夫妇俩的咒骂声还压了雷声几分,言语间又提起动刀子。
庞二爷见劝不住,暗暗给家里的使眼色,二奶奶提裙出了院子。
庞家宅院大,各房离得远,各自提着伞急急赶来。不多时,四爷一家到了。只是不敢惊动几位老爷,可院落相连,焉能瞒得过?庞明德的亲爹庞三老爷早就被人搀扶着进了院。
他今年刚满五十,三年前中了邪风,落得个不良于行的毛病,此时挥着拐杖骂儿子。
“回来就和你媳妇闹,你娘在时,我们是这么教你的?”
骂在庞明德身上,余威却是震慑江氏,两人同时噤声。庞三老爷刚念叨别惊动老太太,就见老太太的管事妈妈杜氏被两个提灯的丫鬟簇拥着来了。
“老太太刚睡下,听见这边好一阵闹腾,让我来看看。”
杜妈妈说着,用蜡黄瘦脸上鹰隼般的眼睛扫视众人。
三老爷站出来圆场,说不过是夫妻拌嘴,没什么大不了,怕打扰大病初愈的兰姐儿,故而都来劝劝,请老太太宽心。
杜妈妈说今夜各自散了,有话明天到荣荫堂说去。
说话间,大雨降了下来,也浇醒了江氏。她赶紧安排丫鬟婆子打着伞送大家回去,一一赔了不是,大半夜的连累叔伯妯娌跟着操心。
四奶奶临走前低声嘱咐江氏几句,让她不要多想,孩子好了比什么都强。
杜妈妈和庞三老爷还在回廊下避雨,庞明德要亲自送父亲回去,被庞三老爷的拐杖结结实实打了一下胫骨。
“闹得这样厉害,兰姐儿必定醒了,她若好好的,留你一条命在,若唬着她,你也不用交着大笔的束脩读什么圣贤书,连账本也别管,不慈不孝的东西天地尚且不容!”
庞明德弯腰告罪不止,江氏见杜妈妈不语,想必也是得了老太太的命令,必须看一眼庞兰,赶紧将两位长辈请进中堂,让浮盏上好茶,又剜了丈夫一眼,暗示他好生作陪,自己进西间看女儿。
今晚丢了大人,江氏气得头疼,被浮石扶进屋里,不等换下湿鞋湿衣,赶紧掀床帐子,见女儿由奶娘抱着,一双眼睛睁得圆圆。
江氏捏着她软软的小手,宽慰道:“爹娘闹着玩,声大了些,没什么大事,和你没关系。”
陆晼不至于被家长里短的争执吓倒,方才本想出去劝阻的,可长辈们陆陆续续到了,倒把陆晼吓了一跳——她从不知道夫妻吵架能引来这么多人,看来是有人故意大题小做,自己出去无非是给人增加谈资,不如事后好好劝江氏。
只是没想到,江氏竟是个如此在意女儿的,在女儿面前从来不揭庞明德的短处。
然而庞明德未必领江氏的情就是了。
江氏见女儿不像很介怀的样子,稍稍放心,拢着女儿睡乱了的头发道:“你祖父还有老太太身边的杜妈妈来了,都关心你呢,去请个安吧。”
陆晼点头,沐棉沐槿围上来帮她更衣,江氏也坐在镜前简单整理了被雨水打湿的鬓发。浮盏挑帘进来,说:“老太爷问怎么没动静,没什么事吧?”
江氏随她回到中堂,陆晼刚把裙袄换好,江氏就回来了,道:“都走了,知道孩子没哭没闹就好,早些睡吧。”
奶娘惋惜道:“都穿好了。”
江氏走到女儿身边,笑道:“先叫奶娘陪你睡。”
陆晼拍着柔软的褥子:“娘也睡。”
显然,江氏的状态很不好,衣裳潮湿,手冷得像冰。
江氏摇头:“兰姐儿先睡,娘头发湿了,收拾收拾就回来。”
“那您千万要回来!”
江氏笑着点头,看女儿躺下,就去东间更衣了,浮石跟去伺候。
沐棉沐槿不知中堂发生了什么,趁着空当把浮盏拉去耳房,小声询问六爷去哪儿歇了。
却说当时暴雨暂止,庞明德送两位长辈出院,杜妈妈都要出门了,才像刚想起来似的,回首淡淡道:“对了,老太太说今夜有雨,让林姨娘先回去。”
庞明德涨红了脸不敢吭声,被庞三老爷的拐杖戳了一下后腰,才道:“我已叫她回去了,明天再给老太太赔罪。”
杜妈妈什么也没说,朝庞三老爷行了一礼,带着丫鬟离去。
庞三老爷见儿子也有走的意思,敲着拐杖厉声道:“哪去?”
庞明德一激灵,道:“兰姐儿在正房,儿子怕扰了她,回书房将就一晚。”
庞三老爷点头准许儿子同行,也不看儿媳一眼,丢下句“好自为之”便走了。
沐棉沐槿回到西间,本以为四姑娘已经睡下,没想到正坐在床沿,双目炯炯地看着她们,好像故意等她们回来似的。
“都问清楚了?”陆晼道。
“啊,什么?”沐棉沐槿一时心虚。
“你们拉着浮盏不是去问话吗?我……”她始终叫不出父亲,“六爷去哪歇了?”
“回四姑娘的话……书房。”两个丫鬟的冷汗簌簌而下。
怎么感觉姑娘大病一场,整个人都变了呢?往常就是个木讷的孩子,现在也知道关心家里的事了。
陆晼点点头,道:“睡吧!”说着掀开丝被,侧身躺下。
沐棉左右看了一圈,道:“姑娘,崔奶娘呢?”
陆晼闭眼含混道:“我让她回去了,母亲一会儿就回来,这片刻工夫不需要人陪的。”
两个丫鬟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
雨又下起来,院中是清新的泥土气,屋檐纹样精致的瓦当下挂起晶莹的雨幕,淅淅沥沥敲打在青石台矶上,绽开水花。
沁凉的空气让她们回过神来,在回廊下小声议论着:“你有没有发现,姑娘和以前不一样了?”
“在鬼门关走了一趟,是开窍了。”
“奶奶也该高兴。”
而此时,房内的陆晼又睁开眼,忧虑在心头徘徊不去。
林姨娘有身孕——这么重要的事,在庞兰的记忆里竟无迹可寻,还是听了庞明德和江氏的争执,才想起来,庞兰被林氏推落水中的起因正是摘了一棵庇佑生男的萱草,想要送给林氏。
真是个让人揪心的傻孩子。
陆晼有些失措,不知现有的记忆还有多少遗漏之处!
林氏的身孕是个至关重要的因素。没有身孕,任凭江氏怎么折腾她都是正妻教训侧室,名正言顺,还牵扯到嫡女重病的原因,没人会因这个戳江氏的脊梁骨。
可就因为肚子里那块姓庞的血肉,林氏便不可以任人捏圆搓扁。
大周虽有嫡庶之别,却并不过分看重,皇帝就有好几位是庶长子出身。庞家和其他商贾大族一样,有不许纳妾、嫖宿的祖训,以防子孙沉湎酒色、不思进取,但在正室没有子嗣的情况下,纳妾也成了人之常情,比如庞大爷就是三十五岁尚且无子,才收了通房抬了姨娘。
让有了身子的林氏跪祠堂,万一伤及腹中胎儿,便不是江氏能挽回的局面了。
万幸,昏迷的四天里林姨娘安然无恙。可以后会不会出事、出了事会不会七拐八拐地嫁祸到江氏头上,都要看明天在荣荫堂如何说了。
陆晼迷迷糊糊地构想明日的说辞,这原是她上辈子在陆家做惯了的事,只是小庞兰的身子还没好完全,容易疲乏,想着想着就分不清子午卯酉。江氏回来时,见小家伙已经睡熟了。
···
这一夜,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反反复复,林氏也睡不安稳。
她在等庞明德。
生下安哥儿后,她就求着庞明德搬出江氏给她安排的跨院,另住在一座名为如意轩的小院里,和正房相隔不远,什么风声听不见?
江氏闹得越凶她越得意,就算引来再多的叔伯长辈她也不怕——肚里的孩子就是保命符。在庞家,侧室本就没有名声可言,反倒是江氏的威望越低,她越有机可乘。
庞薇中途醒了一次,不见父亲,失望地嘀咕:“娘,要不找人问问去?”
林氏摇摇头,抱紧了女儿,心里满是怜惜和幽怨。
人们都当她的薇姐儿今年十岁,没人知道她本是至德十六年九月生人,而非至德十七年六月,远比庞兰大一岁,只是那时她还是见不得光的外室,庞明德还在孝期,为了掩人耳目,委屈庞薇改了生辰。
她又想起那个小产的孩子,正是庞兰出生前,江氏编排出什么兰兆之梦,说自己肚子里铁定是个有出息的男孩儿,庞明德不得不回去,她一个人在外担惊受怕,饱尝辛酸,产下下一团不足月的血肉,据说还是个男胎。
结果怎样,江氏生的还不是个不能继承宗祧的女儿?
只是自此后,她就恨极了这母女二人,庞兰走向自己时,她就像被魇住了……
想到这儿,林姨娘又是一身冷汗,似乎对那一瞬间的穷凶极恶的自己感到陌生。那不像她,她不可能做出那种不计后果的蠢事。
可又能怎样,庞兰横竖是大难不死,她可是真真切切失去过一个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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