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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蒙蒙亮,江氏已经起身收拾,准备去荣荫堂。
昨晚杜妈妈撂下的话不是白说的,不管老太太是真想见她,还是为了化解矛盾随口敷衍,她都要赶在众人到达前过去。
何况在老太太面前,她是有恃无恐的。
老太太也姓江,是江氏祖父的亲生姐姐,江氏该叫她一声姑奶。
庞老太太是续弦,庞老太爷和结发妻育有两子,续弦后又生了一儿一女,儿子便是庞三老爷,自小娇惯的不能立事,到老了因身子不好愈发撒手不管。倒是女儿从小有主见,自作主张嫁给了怀安县崔秀才的次子,后来丈夫高中进士,点了翰林,随着进京做官太太去了,很能帮衬娘家。
儿子不争气,可仰赖着好女婿,庞老太太在家说起话来依然掷地有声。
江氏换好一身素净的玉色直纹纱衫子、藕丝纻麻裙子,头上插戴了一点油的素面金头面,门外忽然来了个七八岁的小丫头,是奶娘房里端茶递水的小丫头,说奶娘的小儿子昨夜忽然重病,实在走不开,派她代为告假。
江氏让奶娘好生看顾孩子,别急着回来当差,正思忖着要不要去书房请庞明德,就听床上传来女儿的声音。
“娘?”
江氏一笑,打发了小丫头,见女儿睡眼朦胧,怜爱地道:“还早,再睡会儿。”
陆晼迷迷糊糊地问:“娘去哪?”
江氏刮着她的鼻尖道:“去给你曾祖母请安,睡糊涂了?”
陆晼浑身激灵,上辈子一个人在别院,都把正经规矩忘光了。
她赶紧坐起来换衣服,却被江氏拦下:“你身子刚好,好生将养着,今日不用去。”
陆晼挨在江氏身前旁敲侧击:“娘,曾祖母会不会问起林姨娘,怪我太莽撞?”
江氏见女儿提起林氏带着三分忌惮,心里不是滋味。
“不会,老太太最是公道,知道你的清白,不然也不会罚她跪祠堂。”
江氏想像以前一样搪塞过去,却见女儿的眉头还是皱的松不开。
陆晼道:“可是,三姐和六弟要去的吧?”
庞薇和庞令安是一定会去的,林姨娘多年以来经营的不就是这么一副忍辱负重、人淡如菊的形象吗,怎能放过这次机会。
妾室没有去荣荫堂请安的资格,两个孩子却是要去的,都是由如意轩的管事妈妈把人送到江氏房里,给江氏行了礼,再一同去老太太处请安。
见江氏点头,陆晼的神情更纠结,江氏不禁捏了一把她的脸蛋,问她愁什么。
陆晼道:“三姐和六弟都去了,他们帮林姨娘说话,我不去,连个帮娘说话的人都没有。”
江氏叹气,她虽然有丈夫,还不如没有,不反咬一口已经要烧高香了。
陆晼又道:“我昨晚做了个梦,说是林姨娘的孩子没了,大家都怪我,连爹爹都要杀我,只有娘和曾祖母护着我,可他们又不信娘……”
说着说着,脸色苍白。
江氏也白了脸,脑子里一阵轰隆声。
听说林姨娘这胎本就不是很稳,脉象也有些古怪,就怕来日出什么意外又归罪于她们母女。
江氏一边安慰女儿,说梦都是假的、反的,一边心里盘算,须得想个办法撇清自己。
陆晼见江氏若有所思,便加了把火:“娘是相信我的,我听说怀了娃娃的人,佩戴宜男草就会生男孩,父亲已有我和三姐了,应是想要个弟弟,我才摘了河边的宜男草送给姨娘,可没想到姨娘不喜欢,还推了我……”
这还是女儿第一次提起落水时的情景。与其被动地被林氏算计,不如大大方方让女儿说清楚当日的经过,林氏不在场,日后再怎么装模作样都失了先手,也就骗骗庞明德,庞家人可不全是睁眼瞎。
这么一想再加上女儿再三央求,江氏便同意带她过去,还让浮盏去书房请庞明德:“你迟些去,我要和老太太说体己话……还是先守在门前,也不许他那两个小厮进去叫醒他。”
浮盏应声去了。
沐棉和沐槿简单帮陆晼梳妆完毕,扎了三小髻,带上大红的销金额子,一身皮球花小袄,脸色还带着病中的苍白,越发惹人怜爱。
眼见天色不早,江氏又嘱咐丫头们好生煎药,庞薇姐弟也到了,一板一眼地行过礼,江氏带着各怀心事的三个孩子动身前往荣荫堂。
···
此时,荣荫堂里檀香袅袅,崇道的庞老太太刚做完早课,由杜妈妈和大丫鬟锦文伺候着用素点心。
江氏让林姨娘的两个孩子在耳房等候,只带着女儿进去行礼,旋即坐在她身边的矮凳上,摸来一对儿小木锤,不轻不重地给她捶腿,软声软气地问她昨夜睡得可好。
见老太太不理自己,江氏又把女儿叫来,让她坐在老太太膝边。
到底是胞弟的骨血,做娘的低声下气,女儿又懵懵懂懂,庞老太太板着的脸孔渐渐被慈爱的笑取代。
她虚打了江氏的手背,佯怒道:“行了,你不嫌手累,我这把老骨头还嫌腿酸呢。”
江氏知道有门儿,乖觉地收了手,笑眯眯道:“是我笨拙,比不上锦文姐姐会伺候,可这份孝心也是真的。”
正在一旁斟茶的锦文明显手一抖,亏得腕子稳,才没溢出来。
庞老太太接过茶盏,问过是老君眉,哄着曾孙女喝了一盅,看她脸色虽称不上红润,却比起昨日少了病态,笑意又浓了几分,恰好今天太阳暖和又没风,叫锦文领她到院里晒晒,好和江氏说体己话。
庞老太太白了江氏一眼:“你若真有孝心,就少给我找不自在,昨儿老六一回来,就闹出这般难堪让人笑话。”
江氏绞着葱段似的手指低声道:“还不是因为姓林的,分明当了四五年的野老婆,一回来就乔张乔致,骗的六爷跟什么似的,昨儿他来您这儿求情了吧,您老可不许通融他!”
庞老太太抿了口茶,不急不躁地道:“你光记着姓林的,却不想想老二一家最先过来劝和,最后怎么就招来那么多人?还不是存心把事情闹大,让老六乃至整个三房掉脸子?你们偏给人家机会,还要拉我这张老脸去平事。”
“你公翁把偌大庞家产业分了三份,我那两个继子一人一份,亲生的——就是你公公,也得了一份,可谁不偏爱小幺儿,你公公那时也还年轻,没显出后来的顽劣劲儿来,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给他求来了大盛昌票号,这是钱生钱的买卖,本钱不大,往后却不可限量。可架不住你公公不争气,生了个老六也是不安分的,一味想着科举考功名,把产业一股脑推给二房的老五,老二还是二房的长子呢,能不想着分一杯羹,把水搅浑自己从中得利?”
“老太太,您说我们可以,千万别怪五伯。这么多年,他们一家的行事人人看在眼里,唯有‘公正’二字!他们没儿子,五伯也没有纳妾广后嗣的心,管六爷的产业全是出于情分,没有私心。”
江氏虽如此说,却也垂头丧气的。
家业交给隔了房头的兄弟掌管,终不是什么好名声。
山西风俗,子弟中最聪慧俊秀者经商,次者务农、做胥吏,实在不成材的才打发出去读书应试,和普天下重文轻商的风气大不相同。症结在于山西人重实利、轻虚名,只要把生意做大做好,朝廷的封诰也随之来了,谁还去费力死读书?
张垣虽在北直隶辖下,大半人口都是从山西迁入的,重商的观念随之传入。
庞明德选择科举,无异于自降身份。江氏也明白,少不了那个自称秀才之女的林氏从中撺掇,奈何庞明德已经被彻底洗了脑,认为斯文才是立身之本,鄙视商人逐利,连庞老太太都劝不回来,江氏更是束手无策。
见江氏脸色沉沉,庞老太太叹了口气。
“你也别着急。昨晚老六的确来过,我一句好话没说就叫他回去了,算是给你面子了吧?林氏到底有了身子,当初罚她跪祠堂本就惹人非议,可我还是罚了,为什么?一是听女郎中说咱们兰姐儿不行了,我的心也像刀割似的,想着让林氏一命抵一命,你也好把安哥儿接过来当个依靠,你公公不做声,也是默认了的。二则是我做长辈的私心,怕你不泄出这股邪火,寻死觅活地随兰姐儿去了。如今孩子醒了,你的气性也该收收,昨天虽吵了一架,却也是个台阶,就此饶了她,老六也记你的好处。”
江氏闷头不言语,明知庞老太太说的有理,可就是难开这个口。
···
却说锦文领着陆晼来到院子里,太阳虽好,可辰光尚早,夜里的寒气还没散尽,锦文便把人送进耳房。
牵起手仔细端详,才发觉短短几天她瘦了这么多,原本圆润的下巴都尖了,不觉怜悯起来。
除了六奶奶和老太太,还有人真正怜悯四姑娘吗?
锦文是个有心的,早就看出了庞家人各怀鬼胎——大老爷、二老爷都是老太爷的结发妻子所生,连带着他们的儿孙都和老太太、三老爷这边不是一条心,巴不得继母这一脉自己乱起来。
因而这次六爷的嫡亲女儿出了事,显然和林姨娘脱不开干系,可除了五奶奶还算公正,其他人都是含糊其辞,嘴上说必须查明真相,实际上都有袒护林姨娘的意思,就这么拉锯扯锯地搅混水。
耳房里,庞薇正和庞令安捉羊拐,见锦文和庞兰进来了,默默收好,表情讪讪。
庞薇笑着上前寒暄一番,只是单纯的客套,没有丝毫道歉的意思。
林氏把小庞兰推下水时,庞薇是在场的,如今又是这般态度,即使是手足之亲,用心不良,不是对头又是什么?
这样的人陆晼见多了,不和庞薇多说,让姐弟俩继续玩,正好借着清闲想想一会儿的对策。
林姨娘但凡有些见识,就一定会叮嘱儿女,父亲不在场就绝口不提那天的事,父亲在场,便等着由父亲起头,孩子们配合着哭一哭闹一闹,叔伯们劝一劝,就把此事遮过去了。
若只是为了自己,陆晼大可睁只眼闭只眼,可眼前最重要的是帮江氏。江氏并不是个沉得住气的。
既然这样,就把事挑到明面上来。
让所有人心里有数,知道那天在河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虽还不足以把怀着孕的林氏彻底逐出庞家,却可以把人送到庄子上,名为静养实为思过,到了那里,是福是祸可真的只有天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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