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锦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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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的心思各自起了变化。
    尤其是庞薇，直觉地庆幸自己得救了，才发现牵着弟弟的手早已一片汗湿，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庞令安的。
    庞明德只身一人进门，穿的还是昨晚的旧衣，肩头被雨水淋湿了一片。生丝料子沾不得水，没及时处理，肩膀、衣襟留了一大片干涸的水印。
    昨晚被父亲骂了一顿，庞明德不敢耍花样了，老老实实在书房窝了一宿，今早林姨娘托人送来换洗衣物，庞明德想了想，并没换上。
    这样或许能证明自己真的没离开过书房，避免别人怀疑他和林姨娘串供。
    庞老太太冷眼看着孙子给自己行跪拜大礼，道：“别了，还不知是替谁拜我，怎敢受你的礼？”
    庞明德满脸愧色，拱手道：“祖母折煞孙儿了，孙儿无地自容！若是孙儿和孙媳昨夜气坏了祖母，只管唯我是问，千万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庞老太太拍桌道：“还有脸提你媳妇？”
    庞明德向四周一睃，只看见林姨娘的一对儿女，并无江氏和庞兰的踪影，也是一头雾水。
    大太太撇嘴对庞明德道：“老六怎么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你媳妇平日里最孝敬老太太，若不是孩子出事，她能不来立规矩？”
    到底是自己的骨血，庞明德心里一揪，赶紧朝大太太作揖：“大伯母，我着实来迟了，兰姐儿如何了？”
    大太太侧头看庞老太太。
    杜妈妈贴在庞老太太耳边低语：“犯不着为了四姑娘难为六爷，反叫六爷埋怨四姑娘。”
    庞老太太稳了稳心神，道：“昨晚林氏怎么说？”
    庞明德迟疑着不知如何开口。
    庞老太太冷笑道：“也就是说，她的确向你‘伸冤’了？”
    庞明德道：“孙儿想着人各有偏颇，兼听则明……”
    庞老太太道：“好一个兼听则明，你所谓的兼听就是听信林氏一人的说辞吧，几时容兰姐儿娘俩申辩一回了！”
    庞明德心说江氏那暴脾气，也从不曾和自己好好说话，却不敢宣之于口，只把头垂得更低。
    庞老太太指着庞薇：“告诉你父亲，你妹妹方才吓成什么样子？”
    庞薇本以为得救了，没想到庞明德被庞老太太压得大气都不敢喘，已然万念俱灰，吞吞吐吐说不出完整句子。
    庞老太太不再搭理她，径自起身，由杜妈妈和赵氏扶着自穿堂门回到荣荫堂后房，锦文紧跟其后。
    走的时候特意告诉许妈妈：“别和三老爷说，他身子本就不好，气坏了他，我只拿你们这些伺候的人问罪。”
    另一个大丫鬟锦端守在门口，福身道：“老太太，郎中正给四姑娘请脉呢，五奶奶、六奶奶在屏风后盯着，其余的太太奶奶都在东边屋里等信儿，您也去坐坐？”
    庞老太太道：“我多大年纪了，还怕他？掀帘子。”
    锦端便打起帘栊。
    西次间是庞老太太日常起居的房间，北边一道紫檀嵌云母落地插屏，南边一架折枝金桂镂花落地罩，年过六旬须发花白的大夫佝偻在杌子上，给躺在榻上的四姑娘诊脉，见老太太来了，连忙起身行礼。
    “你诊你的。”庞老太太抬手制止他。
    大夫还是行完一礼才局促地落座，庞老太太见落地罩的帷幔落了下来，孩子只伸出一只细细的腕子，用帕子蒙住，摆在脉枕上让人把脉，不由道：“老话说望闻问切，光是这样能作准吗？让女郎中过来观了气色，你们商量着下药方。”
    杜妈妈也道：“或是请老先生先移步，叫五奶奶看过，写了条子递给你。”
    身为大夫，怎会不知太谷广济远的名声？他当下连连摆手，道：“不必劳烦！贵府千金脉象平和，按我说连药都不用吃，从心上起的病根，断不是吃药能去的，若是不喜什么，就让她避开些。若还想吃点药，也不用我开，贵府亲家铺里的五味安神丸比什么都好。”
    庞老太太见他是个实在人，夸了几句。曾孙女半晌没动静，想起她是不见外男的，怕她紧张，匆匆打发大夫出去。
    大夫出了房门，自有锦端带他领赏。往日有给八吊的，也有给十二吊的，八吊能摆一席好酒，十二吊就够家里半月的嚼谷了。
    大夫原以为如此简单的病症，也就八吊，没想到锦端命司房的小厮拿来十二吊，当下大喜，便说了句掏心窝子的话：“若再犯，别等我来了，找个道士拿了阴阳镜儿好好看看，这病绝对和药石沾不上边儿。”
    锦端眉头一紧，记下这话，让小厮送他去外院。
    ···
    庞明德追上来，正遇上锦端，便让她带自己去见老太太。
    庞老太太怕打扰曾孙女，来到东间，见庞明德匆匆进来，就当着在座儿媳、孙媳的面问他：“都听明白了吗？”
    庞明德一脸灰败，哀声道：“祖母，兰姐儿还小，或许一时记混了，林氏不是那样的人。”
    庞老太太冷笑：“真没白骂你，你不就是只听一面之词吗？”
    庞明德道：“孙儿不敢袒护谁，只是林氏还有身孕，若兰姐儿真是一时记差了，对林氏的名声不利，对她腹中的孩子更是不公。”
    庞老太太道：“那你说怎么才叫公平？”
    庞明德整理了路上想好的说辞，侃侃而谈：“总该找几个当日在场的丫鬟作证，最少三个，让她们互相不见面，请大伯母这个公道的局外人挨个审问，或是大嫂也行，五嫂、四嫂和江氏关系好，俗话说关心则乱，还是不要掺和进来为好……”
    一开始他还振振有词，话到一半，就察觉气氛不对，一抬眼，果然对上庞老太太冰冷的眼神，被他提到的几位太太奶奶也面露尴尬。
    “祖母，您……”他喉头一紧。
    “为了一个妾，又是请伯母，又是求嫂子，你还想闹到什么地步！”纵然怒不可遏，一想到曾孙女在隔壁，庞老太太还是压低了声音，“之前你媳妇说，你不信，现在孩子吓成那个样子，你还要找丫鬟作证，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不是听林氏的话，而是但凡偏向林氏的，不管是主子丫头、亲的疏的，就算把家里搅的鸡犬不宁，也遂了你的心！”
    说到最后，竟咳起来。
    大太太、大奶奶等人赶紧上前帮她顺气，赵氏熟门熟路地从柜子里取出二冬糖，老太太含了一颗才平复了呼吸。
    大奶奶劝道：“六叔没亲眼见着兰姐儿刚才的模样，薇姐儿也小，兴许吓傻了，没说清也是有的。”
    这就是怀疑庞薇撒谎了。
    四奶奶也上前，虚推了庞明德一把：“六叔，快给老太太赔个不是，我和六弟妹关系是好，却也不会昧了公道良心。大嫂说的没错，兰姐儿着实可怜，你一会儿也该去看看！”
    她们明里暗里都在表示对庞明德的不满。
    凭什么牵三扯四的把她们编排到林氏的烂事里！你以为林氏是谁呢，就算怀了龙宫太子，不也是个妾吗，还是个戴罪的妾。
    “不、不是，我就是挂念着她腹中的孩子……”庞明德的辩驳显得苍白又可笑。
    并没人愿意接话。
    庞老太太刚喘匀了气，喝止了他的辩驳：“让她生，你怕她名声不好带累了孩子，我来养，谁敢说什么！”
    这时锦文进门，说四姑娘能开口了。
    ···
    陆晼躺在榻上，呆呆望着头顶的承尘。
    方才不是装哭，想起谭宵，泪水本就压不住，不如借题发挥用在刀刃上。
    多可笑，纵然死了一回，依然被他影响着，甚至不用见面，只要听说他的名字，那些欢愉的、失望的、痛苦的回忆都逼得她无处遁形。
    直到曾祖母进来，她才渐渐回神。
    林氏被千夫所指的消息想必已传到庞明德耳中了，他爱怎样就怎样吧，重要的不是他怎么想，而是让林姨娘滚得远远的。
    只要她在家里一天，庞明德就会不停地被她灌输那些歪理，只有她离开，江氏才有时间挽回夫妻情分。
    就算挽不回，少了个挑拨离间的眼中钉也是好事。
    庞老太太回房，问五太太那种安神的丸药该不该吃，陆晼被沐棉扶起，坐在江氏怀里听五太太讲药性。
    “……是药三分毒，既然大夫不建议用，我看也就不必用了。”
    “我不要吃药！”陆晼仰头对江氏小声说。
    江氏笑着，点了点女儿鼻尖：“你就是怕苦！”
    庞老太太见她们母女亲密无间、和乐融融，刚才失控的场面就像一场梦似的，不由惶惶，叫锦文去司房取来账册，见最近几月进香供果的银钱都照常支了出去，不像是得罪了神仙的缘故。
    锦端看在眼里，附在庞老太太耳边低语几句。
    陆晼见庞老太太脸色一白，敛裾出了房间，锦端跟在后头，紧张地盯着陆晼，像是要把她烫出一个洞。
    陆晼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借尸还魂的事露馅了？
    不会，连江氏都没察觉，锦端能看出什么。
    可既然查了供养的账目，那就一定是怀疑到怪力乱神上去了。
    陆晼有了个成形的打算。
    江氏和五太太的闲谈也告一段落，约定这两天把药材备齐，五太太托娘家的药堂帮江氏配成滋补的药酒，六月十七是江氏父亲的生辰，用这个做寿礼。
    大太太等人问过了老太太的意思，进门探望，主要是为了把庞明德带过来。
    不见则罢，一见女儿恹恹的，庞明德也心疼，却不愿和江氏共处一室，问了两句，就借口安排软轿接母女俩回去，出了房门。
    江氏无奈，却见四奶奶正拉着五奶奶窃窃私语，两人均是义愤填膺，终究没再多言。
    陆晼随江氏回房。
    奶娘不在，江氏的陪房也回介休办事去了，估计正在赶回来的路上。房里人手少，又要煎药，又要洒扫，还要照顾四姑娘，难免安排不开。
    陆晼并不急着更衣休息，而是让沐棉请锦端过来。
    江氏摇头笑道：“你又打什么主意？刚才可吓坏我了，我倒宁可你是装的，可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你是没有这份心计的。”
    陆晼不禁默然，庞兰没有心计，她却不是白纸一张。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她撒着娇让江氏先回正房休息。
    “我就和锦端说几句话，方才是她送大夫走的，或许有什么嘱咐的话，问出来，往后也好留心。”
    江氏一听有理，也不回去了，坐下来和女儿一起等，还让小丫鬟装了一攒盒干果点心。
    锦端进门时畏畏缩缩的，眼睛一直往陆晼身上瞟。
    江氏暗叹，果然是资质不同，一样在老太太身边长大，锦文大方得体，这个却还不如自己身边的浮盏浮石。赏了个杌子让锦端坐下，江氏道：“桌上有点心，你随便尝尝，顺便讲讲大夫跟你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