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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
他就是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早年间遁入空门的庞三爷?
僧人颔首一笑,缓声道:“既在红尘外,还是叫我圆悟吧。”
庞明德笑容苦涩,让车夫去喂马,牵着女儿的手走向禅房。
圆悟笑道:“你的女儿都这么大了。”
说着推开禅房的门,侧身让庞明德和陆晼先行入内。
两世为人,进僧人的房舍还是头一回,陆晼不免好奇地顾盼。房间很小,是单人居住,只在靠墙的转角处放着一架极窄的板床,铺着洗的发白的青色被褥,此外就是一张桌、一把椅、一架书,墙上挂着数幅图轴,写了些佛偈,隔着白纱也看不清楚,应是魏碑体,总的说来极为清苦。
不知怎的,陆晼眼前浮现出赵氏那张亦是清寂寡欢的脸。
庞明德已和圆悟推让着落座。
圆悟双手垂放在膝头,指节粗壮,有厚茧,显然是长久劳作的人。
庞明德道:“这是我的次女,三哥还没见过吧。”说着让女儿撤下帷帽,“快与你三伯父见礼。”
陆晼依言行礼,却被圆悟止住了,他笑道:“不必了,坐下一道说话吧。”
因是庞明德主动登门,圆悟静待他说明来意。庞明德有些尴尬地四处打量,没想到这里简陋的连个单独说话的内室也没有。
圆悟到底是和庞明德一同长大的,了解他的所思所想,笑道:“你我去廊下说话。”说完从架上取下一盒素点心,沏了清茶,让陆晼在房中等候,告诉她若是无聊,可以随意取阅架上书籍。
两人来到禅房外,中庭寂然无声,唯有一树楝花开的正盛。
庞明德迟疑着道:“三哥见过小女了,小女近来多灾多难,我也是焦头烂额,不知佛门中可有化解之法?”
圆悟含笑看着庞明德,问:“是天意还是人祸?”
庞明德不言。
圆悟叹道:“恕我直言,庞家那些事你我还不清楚吗?只能是人祸吧,既是人祸,解铃还须系铃人,又怎能在佛前妄求解脱?”
庞明德有些郁郁:“解铃还需系铃人……做起来却是难上加难,对这孩子公道了,自会有人不好过,可再委屈这孩子,我这个做父亲的也是不好过的。”
圆悟道:“还有别的事吗?”
揭过此页,庞明德神情比之前更为整肃:“近来京中生变,三哥可有耳闻?英国公诛灭了盛首辅一党,朝局已是天翻地覆了。”
圆悟垂首念了声佛号,庞明德继续道:“五哥常年帮我打理大盛昌票号,和京城的官人们走得近,尤其和盛首辅在户部的几个门生相熟。将来是英国公的天下了,我怕五哥被旧情蒙了眼,于生意不利。而我到底是做弟弟的,又事先保证全然信赖五哥,故而不便置喙。大哥、二哥与我们三房素有罅隙,四哥又只听二哥的,想来想去唯有三哥最是公道和气,三哥的话五哥一定会听的。”
圆悟道:“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想让我劝他忘却旧恩,另投新主。”
庞明德黯然,朝臣何必同一介商贾讲交情,所谓和盛首辅门生的交情,实则是受过人家的提携。
过河拆桥固然为人所不齿,可世道多变,谁有办法?
他嗫嚅着:“有利则合,无利则散,岂非人之常情?三哥,这不仅是为了我,更是为了庞家,若是五哥的行为有差池,落在英国公眼中,眼下正是他初掌权柄、清除异己的时候,您也要为庞家考虑!”
圆悟思忖半晌,叹道:“他人在何处?”
庞明德心知有望,笑着拱手道:“和大哥在京城,同兵部交接今年购置军马的事宜,五月中旬便回来!”
圆悟只说知道了,正要旋身回禅房,刚推开门,有人叫住他。
“圆悟法师。”
圆悟和庞明德齐齐回头,连坐在房内翻经书的陆晼也下意识探头看去,房门却已被圆悟合上。
来者是个身长鹤立的男子,未及三十,面白微须,清俊瘦劲,一身麻灰道袍,双梁皂鞋,腰间的白麻绦带说明此人尚在孝期。
“陆施主。”圆悟行礼。
庞明德微微愕然,陆姓在北方不是大姓,在张垣提起陆姓,首先想到的便是开国之初自华亭迁居至此的簪缨大族陆氏。
圆悟为之引荐:“这位是我在家时的六弟,这位是定安街陆家的陆施主。”
定安街陆家,果然是陆家嫡派,不是旁支。
庞明德有心仕进,早就想和世家大族的子弟结为文友,苦于商贾之身招人轻视,焉能错失此次良机,当即拱手道:“在下庞明德,字善止,行六,阁下唤我庞六便是。”
那陆施主显然随意的多,笑道:“既不见外,称呼我陆九吧。”
房内的陆晼听到那人的声音时便浑身战栗,此时听他自称陆九,默然放下茶盏,怅然若失。
没想到这么快遇见陆家人,且是曾经待她最亲厚的九叔陆渊。
···
陆渊身穿丧服,庞明德照例问丧,陆渊说是母亲仙逝。
“丁忧二十七个月,已服了将尽二十个月的丧,虽有余悲,也渐渐想通了,人归大化,终是常情。”
庞明德听他说丁忧,便知陆家九郎是个官身,心下更喜,却不好贸然问起科场之事。
陆渊是个心怀敞亮之人,径直对圆悟说明来意:“四个月后是先妣的两周年,先妣生前敬侍佛祖,我们兄弟几人商议,还是请贵寺僧众办个水陆道场,情知贵寺香客芸芸,宜开法会的日子又屈指可数,常是半年后的都约了出去,兄长们知道我与法师有私交,故而托我请法师开方便之门。”
说完,自嘲笑笑:“法师知我性情,若不是为了尊长的身后事,也绝不会开这个口,让法师难做。”
不待圆悟说什么,庞明德已满含暗示地给他使眼色,希望三哥先别答应,待自己周旋一番再答应下来,让陆渊承自己一份人情,也好拉近关系。
圆悟实话实说:“陆施主为先人奔走,孝感天地,只是此事并非我一人决定,故而不敢夸海口,待禀明方丈,自会给施主一个答复。”
陆渊应诺,让小厮捧出一卷字纸,上面是新作的几首禅诗、佛偈,他也是丁忧期间重游母亲生前进香礼佛之所,与圆悟文气相投才有了交集。
三人在中庭的石桌前落座,陆渊也不追究圆悟不请他进禅房的缘故,言语率然。庞明德从旁倾听两人论文,不免困倦,见话题渐宽,强打精神询问陆渊科举时修的是什么本经。
陆渊笑道:“原来庞贤弟有心入仕?实不相瞒,论及功利,首推诗经,熟读一部朱子《集传》便可从容上场了。譬如在下,虽喜读《春秋》、《礼记》,可是此二者涉及书目甚多,《春秋》为左氏、公羊、谷梁三传,以及胡安国、张洽传,《礼记》为古注疏,佶屈聱牙、字僻句涩,故而选了较容易的易经。”
庞明德眼前一亮,拱手道:“陆兄当真是直言君子!”
世人皆知诗经、易经两门简单,也大多选考这两门,却都编出五花八门的理由,说什么“喜欢诗经之温柔敦厚、兴观群怨”云云,如陆渊这般直言不讳的反倒是难得。
陆渊摆手笑道:“庞贤弟谬赞,不过是有几分愚直。”
圆悟道:“陆施主过谦了,阁下于易理上造诣颇深,断不是为了应试仓促敷衍的。”
庞明德心头一动,问道:“陆兄既精通易理,可通命盘术数?”
话一出口,便觉出冒犯,排命盘是阴阳先生的行当,怎能将有功名在身的陆渊与下九流相提并论?
陆渊却不以为意,语气颇为轻松:“庞贤弟如此问我,想必也是家中有难事。在下无才无德,以“永言配命”自律,换在别处,必说不会,可既与庞贤弟同病相怜,不得不胡乱拆解一回了,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庞明德的心不自觉间被陆渊控制的一张一弛,报上女儿的八字,陆渊见是个小孩,且是女命,便猜到圆悟不让自己入禅房的缘故了,放低了声量,一一道来。
倒是圆悟在一旁暗暗感叹,陆渊调弄人心,是深谙官人之术的,只怕服阙回朝后,翰林院的浅池放不下他这条化龙之鲤了。
···
庞明德接女儿离开时,脸色和将黑的天色一般。
陆晼也没好到哪去。
她已知道陆老太太归天之事。
陆家对她不闻不问这五年,她对陆家同样一无所知。
因着父亲陆渟是庶出的关系,陆老太太对她并无太多照拂,可到底是长辈,生不相知,死不相闻,也是一种遗憾。
她尽量控制自己的思绪,只想陆家,不牵扯其他更令人郁结的字眼。
回庞宅的路上,庞明德一直若有所思。
不出陆晼所料,锦端是个嘴巴不严的,怕是见江氏前已和庞明德通气了,倒也没白敲打她。
陆晼心知九叔所言不虚,他确实不轻易为人看八字,症结大抵在自己十岁、九叔十七岁那年,九叔闹着为父亲算官运,却算出命不久矣的谶言。
当时父亲只是付之一笑,自己和九叔亦不曾挂怀,岂料冥冥中自有定数,不满一年后,黄白的孝幔便在陆家在京城的寓所前架起。
九叔跪在父亲灵前说了许多话,陆晼只记得重复最多的那句,便是“错了”。
眼下,看庞明德的脸色,九叔一定说了令他不愉快的话。
这个男人只会为林氏愁眉苦脸到此等地步。
路程过半,庞明德抹了把脸,撑着笑脸叮嘱女儿:“还记得你和爹说的,回去只说去了铺子吗?”
陆晼点头。
庞明德怕童言无忌,稍加解释:“你三伯出家那会儿你曾祖父还在世,发了很大的火,咱们家原本有两座家庙,一佛一道,一怒之下竟把僧人尽数撵了出去,说他们是害人害己的……”
庞明德回忆着当年的情形,忍笑没把庞老太爷咒骂僧人的秽语泄露出来。
“总之,那小佛寺改成了供乡下小儿读书的村塾,咱们家至此往后只供奉三清。你若提起见过三伯的事,家里会不高兴。”
陆晼应声,更多了一分把握。
不过庞明德也知道结果,定然不会坐以待毙,还是需要崔奶娘的儿子跑一趟家庙。
马车回到庞宅,天已完全黑了,家里依着晋地商人的旧俗,为防盗起见不栽半棵树,举目望去天宇低阔,徘徊在青莹莹屋瓦上的群星就格外醒目璀璨了。
四月廿九,月已亏,早有庞老太太派来的一众仆妇丫鬟在二门外提着灯笼迎候,没有月光依然亮如白昼。
杜妈妈没亲自来,锦文却是在场的,同行的还有崔奶娘,见四姑娘下了车,敛裙上前搀扶,陆晼看见她赤红的双眼,竟像是一夜没睡又紧忙赶过来似的。
锦文告诉庞明德:“六爷去荣荫堂吧,老太太急得火烧火燎,就差派人去城里寻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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