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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荫堂里银烛高烧,土木构筑的老宅怕走水,都用剔透的琉璃或药玉灯罩子笼着,光焰甚明。
庞老太太坐在搭着销金大红剪绒椅披的太师椅上,石青色的竖领对襟大袄衬得她脸色铁青。
江氏默默坐在一旁,杜妈妈拿着炉瓶三事往宣德炉里添安神的百合香。
庞老太太为久久未归的四姑娘发了脾气,就连锦文都挨了训斥,还把江氏院里的一干丫鬟叫来,责问失职之罪,直到杜妈妈授意锦文请赵氏过来,庞老太太才平息了心火。
江氏再次打量沏茶的赵氏,这位三嫂也是奇了,不爱说话却最得庞老太太敬重。可江氏不羡慕,这份敬重是年少守寡换来的,更多是怜悯。
赵氏恭恭敬敬奉上茶盏,庞老太太接了,轮到江氏,江氏亲自上前接过,赵氏微笑以对。
庞老太太抿了一口,道:“喝着倒清心凝神,你又加了什么花儿叶儿的进去?”
赵氏笑道:“是花朝节那天采的银丹草。”
江氏道:“怪不得那天嫂子和芳撷不见人影,原来是忙这个去了。”
赵氏点头道:“别看一草一叶的不起眼,按节气收纳起来,晒干的晒干,腌渍的腌渍,万物皆有其法,日常用着比吃药好。”
庞老太太难得有了笑意,道:“谁说不是,你送我的百合香我就时常用着,倒比外头买的白檀、甲煎都好,没有半点燥气。”
赵氏道:“加了百合、绿茶,都是去燥气的。”
她是个知分寸的,见老太太心情渐好,便推说为端午做的针线还没怎么动工,主动告辞。
江氏倒吸两口气,知道庞老太太又要训话了。
庞老太太放下茶盅,忽而笑起来:“看你那样子,也是当娘的人了,还怕我说?何况我说的哪句不对,孩子还没好利索,你就安心放她出去,她的身子是一桩,看在大房、二房的人眼里又是一桩。要是老二再挑事,你怎么化解?”
江氏道:“我只想着他们父女难得亲近一回,兰姐儿小小年纪,不爱说话可心思比谁都敏感,何尝不需要父亲的疼爱?何况那也不是病,大夫都说了,她怕什么就让她避开,妖邪在家里,出去散散或许反而消停了。”
庞老太太皱眉,正要说什么,锦文进来通报,说六爷和四姑娘回来了,就在门外。
庞明德牵着女儿的手进了中堂。
江氏望着女儿笑意满眼。
因锦文事先通了气,庞明德二话不说,径直给老太太磕头请安。
庞老太太冷笑道:“早上不让你磕,留到晚上来了。”
江氏把女儿带到老太太面前,陆晼行了个福礼便被她拉过去上下打量,见是全须全尾的,方道:“和你爹疯去哪了,也不想着我和你娘在家等你。”
陆晼故意显出无措,看着庞明德。
庞明德被锦文扶起来,正对上女儿的眼神,心说这孩子还真不会撒谎,赶紧接口道:“去各处逛了逛,给兰姐儿裁了两块做夏衣的尺头还有一副水精五毒的头面,端午时也好应个景,已让人送回去了。”
又朝门外唤了声送进来,自有镂玉、裁冰两个小厮自帘子外抬了一抬东西交给房里的丫鬟们。
红漆大轿箱里亦放了各色尺头、扇骨、把件,还有几张精巧的牛骨小弓。
这都是托车夫购置的。
庞明德道:“这是孝敬老太太和各位伯母、嫂子的,我难得回家,总得聊表心意。”
庞老太太抬抬眼皮,道:“别的也寻常,这几柄小弓还有些意思,让姑娘们拿来射五毒是不错的,是咱们家商号的货吗?”
庞明德颔首,庞老太太让他问问是谁做的:“这东西若只在咱们张垣卖,或还有限,若能卖到京城,入了深宅大院女眷的法眼,也让别人知道,咱们庞家不光是靠朝廷糊口。”
杜妈妈道:“端午柜上准假,少爷们都回来,正好带着姑娘们玩儿,兄妹们总不见面,也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叙叙手足之情。”
庞老太太点头,让锦文把东西分出来,明一早给各房送去,又问哪份是江氏的,先拣出来直接让浮盏带回去。
庞明德笑道:“已让人送回去了。”
庞老太太问他:“着急张罗这些东西,看来马上要走了?”
庞明德道:“打算后日回书院,今年是卯年,孙儿要参加八月的乡试,若能挣得功名,也好光耀门楣。”
庞老太太接过锦文递来的一块马尾纱,带上玳瑁花镜仔细看着六角盘花的纹样,道:“你读了好些年的书,我瞧那四书章句也就那么厚,便是倒着背也该烂熟了,不在这一两日,过了端午再走。”
庞明德略一思量,自己刚和陆渊有了交集,正是往火里添柴的关口,走了的确是错失良机,便答应多留几日。
天色不早,庞老太太吃十直斋,留他们用了斋饭,便让他们回去了。
庞明德在江氏房里坐了片刻,拿着头面里一支草虫花簪逗女儿玩,不多时便起身。
“一整天没攻书,心里不安,回书房熬半宿,就在那边囫囵睡了。”
他走后,江氏让沐棉沐槿带女儿去净房洗漱,和浮盏道:“这几日他不敢去如意轩,也不在我这儿住,竟像个烈女似的守节给姓林的看!”
浮盏想笑又不敢笑,就听江氏又问:“给我带了两块尺头,带琥珀扇坠的团扇、洒扇各一把,不知给姓林的带了什么。”
浮盏道:“镂玉、裁冰在夹道上鬼鬼祟祟,我瞧了一眼,也无外乎尺头之类的小件。”
江氏叹道:“幸而他不常在家,五嫂直接把账报给我,若是让他有了钱,还不知要闹出什么花样。”
想了想,问浮盏:“你说他不会真能考中吧?”
浮盏道:“六爷考中,也是奶奶的福分,您瞧那位嫁去怀安崔家的姑太太每次回来是什么排场?”
江氏道:“有风光也未必是我的,还不如现在这样,握着钱来的踏实。”
陆晼出了净房,江氏正让浮盏把庞明德带回来的东西收好。水精簪子盛在金漆妆奁里,寒光清透,倒真是上品。
江氏让她别回厢房了,就在这儿住下,陆晼有些犹豫,她觉得自己今夜必定要辗转反侧。
在感忠寺遇见九叔,却没有相认,她心里也是乱纷纷的。一来九叔未必相信这种志怪小说般的桥段。二来相认了有什么用?九叔尚在居丧,庞家也不可能放自己离开。三来,也是最令她心结难解的,还是陆家五年来对自己不闻不问。
就连和她一起长大的九叔都默认了大归的谎言,她还能信谁?
好在她死了,连带着与其相关的一切,她都不想要了。
现在她能信任的只有江氏,庞明德勉强算半个。
归根结底还是钱,看江氏平日的用度和屋子里的气象,定是根基颇厚,等料理完林姨娘,就该想想让自己和江氏在庞家立足的长久之计。
庞老太太毕竟年近古稀,总不能永远仰仗她撑腰。
她迟疑着要不要回西厢房,奶娘不知何时进来了,朝母女二人磕头。
江氏吓了一跳,亲自扶她起来,道:“你这是怎么了?”
奶娘面容憔悴,声音嘶哑:“多谢奶奶准了我的假,多谢昨夜姑娘放我回去,不然我家那口子必定把孩子耽误了!”
原来奶娘两岁半的小儿子自前天夜里就闹咳病,奶娘进内宅当差前特意嘱咐丈夫好生照看,昨夜回去孩子已昏的人事不知了,她丈夫还以为是睡着了,在一旁邀功,说自己为这讨债的孽障熬药、炊饭,累了一整日,奶娘当即抱着孩子去了医馆,救了一日一夜才缓过来。
“多谢奶奶,多谢姑娘……”
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江氏也是为人母的,红着眼眶拉她起来,道:“你多回家多待几日吧,周妈妈这两日便回张垣,这边的事你别操心!”
奶娘含泪摇头,心里想的是四姑娘也是我带大的,和亲生的无异,还沾了主仆情分,她大病初愈正是离不开我的时候。
陆晼拉着奶娘的手道:“奶娘回去吧,我今晚和我娘在一块儿,白天你再回来。”
江氏也朝她点头,奶娘拧不过,答应了下来,净了脸便告辞。
浮石帮江氏梳头,陆晼已换上了寝衣,坐在一旁的软凳上晃着腿,忽而道:“娘,你猜我昨夜为何让奶娘回去?”
江氏笑道:“为何?”
陆晼道:“您第一次说让我留在正房时,奶娘明显松了口气,我就猜到必定是家里有事等着她回去。”
江氏垂目回想,好像确有其事。
“也亏得你细心,不然岂不是愧对了她。”江氏道。
陆晼道:“要不是娘当时眼里心里只有我,定然也能看出奶娘的心事。”
这也是在劝江氏多关注抚恤身边忠诚可靠的下人,没有根基便立不稳门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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